95、天高任鳥飛(1 / 2)

夢坡齋小書房裡, 賈璉拜見賈政, 叔侄兩個倒還和樂。

賈政因問賈璉前些日子為何不在順天府衙,遣了人去了幾回都未尋著他。

賈璉笑道:“原是上官派了個磨勘的差事, 走的甚急, 我隻想著家裡應無事,便未回府稟告老太太、老爺和太太知道。倒累的長輩牽掛, 是我想的忒不周全了。”

又問:“叔父尋我可有事?”

賈政想平安州的事珍哥兒已經打發心腹去辦了,且用不上璉兒,這等機密大事, 必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便道:“原有兩件家務事,不過已是妥當了。你不用操心。怎的你們府尹老爺很看重你?”

賈璉苦笑道:“小子是老爺的親侄兒, 老爺一向才覺得侄兒哪裡都好,必然能受上司看重。可出了府去才知道,哪是這麼回事, 侄兒如今不入流的八品照磨, 連蓉小子都不如,怎麼入的府尹老爺的眼呢?府尹老爺知道我是哪個, 等閒不能得見他老人家的麵兒。平日的差事都是經曆大人派下來的,經曆大人倒還器重侄兒。”

聞言, 賈政便意興闌珊, 這順天府經曆不過七品小官兒,這等芝麻小官兒,往日連榮國府的門房都看不上。偏璉兒卻一口一個大人的,賈政隻覺侄兒見識忒短, 越發往下乘路上走了。隻是賈璉到底是大房的兒子,賈政也不好深管,隻告誡他要忠於國事,勤懇公務等語。

賈璉肅手聽訓誡,鄭重應下。

倒叫賈政心裡熨帖。

說完彆個,賈政方要叫賈璉退下,書房外頭傳來柳姨娘柔柔的聲音:“老爺,太太病了,起了燒。又記掛著三姑娘的親事,要同老爺商量,遣我來請老爺。”

賈政一蹙眉,氣惱異常,他這小書齋,往日常有清客在,如何是個後宅的姨娘能踏足的地方。也疑心柳氏此來,分明是要說他門庭冷落,才無體統規矩的肆意胡鬨。

大書房二進裡,茴香也正擔心問金釧兒:“姨娘倒把這露臉的活計讓給柳氏,萬一她在老爺麵前小意討好,又入了老爺的眼可怎麼是好?”

金釧兒彈彈指甲,冷笑道:“若是在咱們前頭大書房裡還罷了,裡頭寬敞,姨娘丫頭的有個躲避的地方,老爺也不在意。可那夢坡齋,原是老爺靜讀書的地方,除了書童和清客們,一個丫頭都沒有。柳氏不知死活,她巴望著老爺轉意,非要搶這差事,隻不巧,叫她撞到老爺的忌諱上,賴不著旁人。”

茴香這才明白,拍手笑道:“還是姨娘了解老爺,怪不得老爺這般疼姨娘。”

金釧兒冷笑更甚:“好歹我打小跟著太太,服侍太太一場,沒得個好結局。倒冷眼看著,把老爺的性子琢磨個七八分……這本也該是我應得的。”

這頭,賈政運了運氣才惱道:“既然病了就好生保養,三丫頭的事,且不急。”

柳姨娘在簾外,剪影婀娜,隻柔柔福身道:“老太太的意思,說八月吉日多,叫老爺和太太速速作定三姑娘的親事。太太昨夜盤算了一.夜,有個好人選,正要告訴老爺。”

旁邊整衣避到一旁的賈璉忙看賈政。賈政頓一頓方問:“是什麼人?”

柳姨娘笑道:“是咱們家世交的子弟,如今在兵部候缺提升的孫大人,叫孫紹祖。太太說根基、家資都般配,請問老爺的意思。”

這柳姨娘為了爭寵,把打聽來的王夫人的想法一股道都說了。她心想,這原是喜事,老爺必然喜歡,自己也可跟著沾些光兒。況且若請回去老爺,在太太那裡,也是功勞一件。

賈璉聽聞“孫紹祖”,表情浮誇的瞪大了眼睛,張著嘴要說什麼,又忍下來的樣子。果然叫賈政餘光瞥見,心下狐疑,硬聲打發了柳姨娘。

柳姨娘委委屈屈、西子捧心的走遠,屋裡的兩個大老爺們卻無人注意她。

賈政因問:“璉兒可是有話說?”

賈璉忙道:“這孫紹祖幾月前曾來咱們家求親的,求得是二妹妹,怎的聽這話,好似又要求三妹妹了?”

這話一說,賈政就皺了眉頭,他隻道這孫紹祖求不得二丫頭,退而其次才又求三丫頭。這正中了他心底的一則隱秘痛處:世人都說二房覥居榮國府正堂,他賈政鳩占鵲巢,隻因長兄賈赦這些年太荒唐的緣故,並非是他二房爭氣,不過是沒法子退而求其次的緣故。一說起來,還要歎息二十多年前,少年時賈赦樣樣都比他這個死讀書的出彩。

賈璉又道:“因二妹妹的婚事,這孫家,大老爺也打發侄兒打聽過:是個武官不假,本身也有些功夫,隻是根基忒淺,他家隻一味習武輕文。這孫紹祖,不過是能識得文書上的字,連回函都要幕客代筆。”

賈璉並不提孫紹祖生性暴戾、好.色如命的事,隻因賈璉亦是男人,在男人眼中,這些瑕疵之處不過小節。尤其是賈璉很了解他這位二叔,二老爺性子跟老太太很肖似,嫁女頭一件考量的是姻親得力與否。因探春是庶女,不大受重視,二老爺並不會寄托多少高望,隻要親家拿的上台麵,不丟臉也就罷了。餘者,他並不費心去思量。

果然,賈璉這話,叫賈政十分不願。有這樣不通文墨的武夫女婿,可不就是叫他麵上無光嗎。更何況還是候缺的,越發比不上二丫頭的夫家了。

賈政因道:“你們太太婦道人家,不大知道外麵的事,三丫頭的親事,倒還得斟酌斟酌。”

賈璉假意疑惑:“怎的這般急,二妹妹的親事就在這個月,三妹妹也要這月上出門子?”

賈政捋捋胡子,笑道:“昨兒來了個仙道,給寶玉看病。老太太心疼孫女兒,又把三丫頭的八字請真人相算,誰知真人說三丫頭後頭幾年皆不利,越快出門子越好。老太太一心疼她,急得了不得,命本月就料理妥當三丫頭的事。”

若不是賈璉深知內情,這會兒隻怕也信了。隻他沒料到,二老爺這樣嚴肅的人,編起瞎話來比二太太也不枉多讓。

想起二丫頭的親事,就是璉兒夫妻兩個幫著操持定下的,賈政便道:“我倒有個人選,隻是他原有妻室,隻是無福早去了,連個兒女都未留下來。為人繼室,不免委屈了三丫頭。”

“我深喜他人品,他家雖沒甚根基,卻常來走動,與咱們親近。三丫頭給他家,倒不慮著受薄待。”

賈璉就知他說的是傅試了,這傅試原是二老爺的門生,為人十分親熱,就是二老爺閉門不見客的時候,也時時打發婆子來給府裡請安。賈政待這個門生與彆人都不同。賈璉知道他家,原是因他有個‘待價而沽’的妹子,他妹子傅秋芳,才貌雙全的名聲傳揚了好幾年,傅試一心要拿他妹子攀高門,白白耽誤了這姑娘的花信年華。如今已過了二十歲,旁人都笑話這姑娘是‘傅家老女’。

賈璉卻不答這茬,反倒笑道:“三妹妹的人品性情比二妹更拿的出手,怎的叔父舍得把她給小門小戶呢?侄兒知道您疼愛女兒,隻怕日後要幫扶一把女婿,叫他立起來也還罷了。隻是老爺想想,那寒門貧戶出身的,任老爺再扶持,又能出息多少。還不若尋個好門第的子弟,縱使一時落魄,有根基在,您稍一使力,也就起來了。”

氣的賈政笑罵道:“這卻到那裡找去?偏你妹妹又等不得。”

賈璉嘻嘻的猴上前,賠笑道:“侄兒有個小兄弟,原與寶玉很要好,他還未娶親,我度量著,倒堪配三妹妹。”

賈政一聽原是寶玉的玩伴,先惡了三分,隻道:“那孽障的好友,雖都是王孫公子,可一個出息的都沒有,隻會仗著祖宗家世胡鬨,這樣的人,萬萬不能。”

賈璉笑道:“叔父彆急,若是那扶不上牆的,侄兒也不提。蓋因這柳湘蓮父母早喪,雖有家底子,卻因無人管束,還未娶妻。柳家也是世代書宦之家,這柳二郎少時亦是名師教導,如今允文允武,頗有才乾。若是把三妹妹給他家,一則他有您管束,焉知日後不好生上進;二則看都中台麵上的人家,屬意三妹妹的必然多,可願一月娶進門的卻難有,就是勉強答應了,是不是也得背後犯猜疑嘀咕?倒像咱們家或是三妹妹有什麼不妥似的,唯有這柳湘蓮,再無這顧慮;三是,這柳湘蓮雖單傳,可上一輩卻有好幾個姑母,皆是中原大族人家的主母,像是豫州郭氏、伏牛楊氏……最主要的是有位姑婆,嫁到曲阜孔家,是上代衍聖公嫡親兄弟的夫人,如今亦是孔氏嫡支。”

彆的還罷了,唯獨這孔氏嫡支,真真兒是叫賈政動心。

賈璉笑道:“我本是聽說他姑媽要給他相看,又有那位孔家的姑婆寫信給他,令他成家上進,這柳湘蓮才回都中來。我心想叔父喜歡有才學的後生,本也要引薦給叔父的。誰知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若把三妹妹許配給他,可就是您半兒了,如何教導不得。”

賈政也欣喜,立刻命書童叫賈寶玉到前頭來,要問他柳湘蓮的事。

書童去了半晌,自己回來了,說是老太太拘著,百日都不許寶玉出二門。又把寶玉的話回稟賈政:“寶二爺說‘柳二哥是極好的人,雖不儘知他家的事,但的確有幾個顯赫的姑母十分照拂他。先前還有彆家打聽柳二哥,要為家中女孩兒相看……’”

賈璉就知道賈寶玉必然不敢說尤三姐看上柳湘蓮的事,隻沒想到他竟把彆家看上柳二的事說出來,倒無意中幫了自己一把。

賈政心裡已屬意了,隻還問賈璉:“這親事他自己如何做的了主?”

賈璉笑道:“老爺不知道,因他是柳家獨苗,他幾個姑母寵溺非常,但凡他要的,就沒有不答應的。侄兒方才還瞞著老爺一事:這柳二我是看中了的,想著日後能成臂膀,早已跟他提了要把妹子許配給他,他也十分願意。隻是我說的這妹子,原是鳳哥兒的堂妹,她王家幾房,這個堂妹也在王子騰大人膝下養過幾年,與她還親近……隻是咱們自家有人,何必便宜旁人,隻當我之前說的就是三妹妹罷了。幸而關乎女子的閨譽,這種事原就說的隱晦,柳二郎那裡也好說,他又與寶玉親厚,寶玉的親妹子,無有不應的。”

賈政卻還端著,因道:“這豈不是奪人姻緣,不妥不妥。”

賈璉不以為然,笑道:“這有什麼,王家已比不得以前,我心裡本來還愧疚不大般配,可如今咱們家的女孩兒,貴妃的親妹妹,就是他那孔家姑婆,也得高看一眼。”

說著,就大包大攬:“不過是遠近親疏的常理,我叫鳳哥兒費心再替她妹子張羅就是,鳳哥兒心裡,隻怕也是三妹妹更親近。”

一疊聲喚興兒進來,興兒背上負著一柄長劍,在劍囊裡收著。因他跑動,僅僅露出一點劍柄,那劍柄頂端的劍鐔成如意狀,不知是什麼材質,熠熠生輝。

興兒先給賈政磕頭,才又小聲問賈璉:“二爺,可是要把這劍給二.奶奶送去?”

賈璉瞪他一眼,接過那鴛鴦劍,向賈政道:“這柄鴛鴦劍乃是他家家傳至寶,他拿來為定。侄兒原是要叫鳳哥兒給她妹子送去,此時倒徑直送去給三妹妹罷。”

興兒裝的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他方才在門外,二爺弄的鬼他都知道。

賈政看地下小廝的神色,深信璉兒奪妻妹良緣給他自己妹妹,深感賈璉愛護友悌之心,不免也略動一動愛女之情。

賈政看這劍,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將靶一掣,裡麵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麵鏨著一“鴛”字,一把上麵鏨著一“鴦”字,銜金鐵之英,吐銀錫之精,寄氣托靈,有遊出之神,正如兩痕秋水一般。賈政雖不愛武道,賈代善生前卻酷喜收藏神兵利器,賈政少年時看過老國公藏寶,這會隻覺皆不如此劍,心道:果然有些根基底蘊。

賈政道:“罷了,天賜姻緣,不受反損。”

賈璉忙吩咐興兒:“快去把這劍送給三姑娘去。你跪在三姑娘門外,把老爺這一番拳拳之心告訴三姑娘,另叫謝他寶二哥哥,若不是寶玉在外頭交好人情,且輪不到咱們。”

賈政大悅,兄友弟恭,寶玉和三丫頭的夫家親近,更是好事。

賈政倒還有半分愛女之心,命書童收拾了幾件他收藏的字帖名畫,一並給探春送去。

賈璉了結了此事,不免要去拜見賈母。賈政自覺身上擔子儘皆去了,十分有興致,自往大書房去,因無外客,又叫二進裡的白金釧到前頭侍候筆墨,一時紅袖添香,悠閒自在至極。

那廂,王夫人頭痛的要死要活,偏柳氏無用,不能請老爺前來,未免更添一重愁憤。

賈母打發鴛鴦來探視,迎春、探春、惜春和湘雲姊妹也都來問安,王夫人還撐起身對探春說:“三丫頭,我疼愛你的心比寶玉也不差。你放心,你的終身,母親必然為你看好了。”

探春心苦比黃連,她已知昨兒晚上太太提出要把她許給孫紹祖,先前孫家來求親,百般纏磨,鬨得不成樣子。不止仆婦,就是閨閣裡的姑娘們也知道他家,更妄論那位孫大人的劣跡已傳揚甚廣了。

聽見王夫人的話,探春心中大恨。隻她比迎春,又是彆個肚腸:迎春慣來順受,喜歡先受了再暗作謀算轉圜,探春卻不然,她自有一番天生豪氣爽快,不肯向命低頭。此時親事未成,探春卻已下了決心,寧可拚上性命,也不叫那姓孫的得逞。

故才,迎春等皆擔心看她,探春麵上卻一派平靜。連閨閣女兒聽到自己婚事的嬌羞之舉也沒有。叫王夫人很是掃興。

誰知,才回到秋爽齋,侍書喜氣洋洋的捧著一柄寶劍笑道:“恭喜姑娘,姑娘的大事定了。”

迎春和惜春不放心她,三姊妹一同來她的屋子,聞言,忙問底裡。

侍書已從興兒處,儘知細情,忍著笑,悄悄都說給她們聽。迎春也因鳳姐夫婦兩個,才有個好歸宿,心下不知多感激親哥親嫂子呢,本來王夫人要把探春給孫紹祖,迎春心裡正不好受,覺著多少是她的緣故,害了三妹的終身。誰知此時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璉二哥竟已把這難事給解了。

迎春含淚笑說:“二哥哥作保,這人必定不差。”

從昨晚上到將才,親近的丫頭哭得眼都腫了,隻探春,一滴眼淚都沒掉,此時才哭出來,大放心中鬱憤。

惜春也高興,她們姊妹三個同吃同住,長到如今,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也比不上的親近。惜春隻道:“璉二哥哥和鳳姐姐隻怕費了不少的心,咱們心裡知道,彆說出去,免得叫他們不好做人。”

三姊妹都點頭,要替賈璉夫婦遮掩。

殊不知,鳳姐此時,正興興頭頭的要把事情添油加醋透給王夫人知道呢。

王夫人剛喝了藥湯,正閉目養神,王善保家的慌慌張張的跑進來,道:“太太,大事不好了!老爺已給三姑娘定下什麼柳家的二郎,定禮都給三姑娘送去了!”

王夫人噌的坐起身,厲聲喝道:“胡說!我是三丫頭的嫡母,老爺豈能不跟我商量,就把三丫頭的親事定下來的道理!”

王善保家的哭喪著臉,回道:“我的太太,千真萬確!”況且二姑娘的事情,也是大老爺一力應承,並無大太太什麼事,大老爺看上了,立刻打發璉二爺去辦,何曾問過大太太一句。如此作比,太太比大太太也差不離,況且老爺多時不曾到正房裡來了。

彩霞看著王夫人氣色不祥,忙上前給她拍背,跟王善保家的說:“王嫂子,老爺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忽喇巴的就定下來三姑娘的事,總該有個緣由道理。還有柳家是什麼人。你很該問清楚了再來告訴太太。”

王善保家的忙道:“如何不清楚。我方正要回稟太太:這柳家不知是什麼破落戶,咱們沒聽說過的。誰知璉二爺與他交好,方才璉二爺給老爺請安,聽聞三姑娘要做親,不知怎麼說動了老爺。老爺是最信任疼愛這個侄子的,他嘴裡天花亂墜的一通好話,老爺就應承啦!”

“璉二爺也是一身的心眼子,知道過不了太太這關,他……他竟然戳哄著老爺把那柳家什麼家傳的寶劍給三姑娘作定了,劍都送到三姑娘手上了,這還能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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