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胡謅(1 / 2)

重門疊開, 直請到正廳。

有年輕媳婦趕忙回避的, 有躲在角落裡指指點點的,亦有遊廊上坐著的穿紅著綠的丫頭, 一見他們來了, 飛奔進去報信的。亂哄哄,叫賴大也暗自皺起了眉頭:往常聽他婆娘抱怨說後頭的丫頭越發沒規矩, 失了體統。賴大還不儘信,以為是他婆姨看不慣大丫頭們副小姐的做派,心裡頭嫉妒才背後詆毀。今日一看, 竟是像沒個章程管束似的。

賴大喝道:“亂跑什麼!一邊站著去。”一麵賠上笑臉道:“仙師,這邊請。”

登時眼花繚亂的場麵就肅靜了, 賴大雖不常往後頭來,可大管家的威風還是有的。

青陽子隻目不斜視,步履穩穩的一徑往裡頭去。

將過穿堂, 賈政已迎了出來, 借著掛在廊下的氣死風燈看這道人:霜雪一般的銀發,其中不夾雜一點兒黑, 就連眉毛都是雪白雪白,發須茂密, 整整齊齊的箍在月牙冠中。賈政方見這頭銀發, 心中已信了三分,猜度這位天師的年紀隻怕已過耄耋之年,隻還這樣龍行虎步,殊為不易也。

一直到正廳亮出, 賈政才看清這道人相貌,不免不大吃一驚,這人竟真是鶴發童顏,麵龐紅潤光澤,隻看這臉,說是三十許的年紀也叫人相信。他心道:世人常言這真神仙無不邋遢醃臢,可見不實,今日這位天師,才正有寶座道壇上供奉真仙的風姿。

因問:“道友在哪觀裡焚修?”

青陽子並不與他寒暄,冷道:“你家人口不利,速將那玉拿來我看。”

賈母本在屏風後頭,聽這道人言辭有如冰雪,很不好說話,怕賈政問的不祥不實,便起身要出去,鴛鴦看見,忙攙扶她。

“真人好。老身有禮了。”賈母看見青陽子形容,也吃一驚,忙問好。

青陽子臉上無彆色,腳下卻一挪移,並不受賈母的禮。

賈母笑道:“原是我那小孫子撞客著了,不知真人有何符水?或是作法,隻驅趕走纏住他的小鬼便罷了。”

賈母心裡雖已信了,隻是多年的習慣改不了,一吐口就帶著試探的意思。

青陽子麵色更冷,道:“若隻如此,你們鐵檻寺的和尚就做的。也罷,你家既非真心求解,就此彆過!”話音未落,已是毫不遲疑的轉身提步就走。

賈母和賈政都愣住了,萬想不到這道人性情如此之硬。

展眼之間,青陽子已出了正廳,賈政攔之不及,在後頭疾步追趕,賴大原是守在院落裡的,見這情形,忙跪地,攔住去路。

賈政好言好語,又把賈母疼愛孫子之心說的極悲苦,才叫青陽子稍霽。

賈母在廳堂裡才鬆一口氣。青陽子這樣不給留臉,賈政母子卻心悅誠服,越覺這是高人真性情。

賈母一麵叫鴛鴦親自去把賈寶玉的玉拿來,一麵還道:“他們出世的人,一心裡隻有修行,人情世故半點都不放在眼裡,這般耿介,方是他們的好處。”

鴛鴦應下,又問:“不知請不請寶二爺來?”

賈母遲疑一下,才道:“罷了,叫他也來。先往太太屋裡住腳,若果然用他,在令他倒這邊來來不遲。”

鴛鴦剛出後門往大觀園去,誰知登頭就碰上一行打著燈籠的人,遠遠的忙問:“是誰?”

卻聽裡頭一個熟悉的女聲,笑道:“鴛鴦姐姐,是我們。”

卻是襲人有心,她日日留心上院正房裡的動靜,想要再討好老太太和太太。她見今日好幾撥人急報賈母,忙打聽清楚了,又放了一個小丫頭在當正的甬道上守著,果然等到了信兒。忙不迭催促賈寶玉穿戴妥帖了,她親自帶著幾個粗使的丫頭嬤嬤給送到正院裡來。

鴛鴦見是襲人和寶玉,便笑道:“老太太正要尋寶二爺前去呢。”

襲人推推悶悶不樂的寶玉,笑道:“我度量著,必然有這一遭兒。姐姐知道我們這好二爺,很不願意見那些神仙僧道,我隻怕誤了事,趕忙央他換了衣裳過來,誰知還是耽擱了,倒煩勞姐姐出來找我們。”

鴛鴦看寶玉帶的人裡頭並無晴雯、麝月、秋紋這樣的大丫頭,唯有襲人一個顯眼的,便知道她意在求功勞,也不說破,隻點點頭笑道:“老太太叫寶二爺先到太太房裡坐,許是不用勉強二爺去見呢。隻把那寶貝給我,我奉到前頭去,看仙師怎麼說。”

賈寶玉擰著眉頭,方要說話,襲人忙拽他袖子,隻得又忍下來。等襲人親自從他頸上摘下那玉,用自己的帕子包了,遞給鴛鴦,賈寶玉才又摔摔打打的泄憤似的往前麵去。

襲人衝鴛鴦訕訕一笑,趕忙追上去,一麵走一麵拉住賈寶玉的手,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麼。

鴛鴦以目相送,隻覺得寶二爺待襲人大不如前,心下歎了一回,自己往正廳交差。

廳上正難言尷尬,皆因青陽子絲毫無閒語。賈政敘了幾句閒話,也唱不下這獨角戲,隻得住嘴,廳中原也隻留有四人,王夫人還在屏風後麵不適合出來,賈母賈政麵麵相窺,呼吸聲都可聞的。偏青陽子不入座,老神在在的半闔著眼,周身無一絲不自在。

鴛鴦進來,都被這情景唬了一跳,戰戰兢兢地的把玉呈給賈母。

賈母打開帕子看一眼,忙給賈政,賈政捧著遞給青陽子。

青陽子這才睜開眼,眼中精光閃現,接過那玉細端詳,卻對包玉的香帕十分厭惡的模樣,指頭尖都不碰觸,任由那繡著鮮豔桃花的帕子飄落在地上。

細看一回,竟皺起眉頭,道:“此物原已被衝克過,應是得了佛家高僧持頌,才複靈驗。隻怕先前那位高僧必然警語告訴過你家,此物不可再被褻瀆,如何不聽!”

不說賈母二人,就連王夫人也在後頭站了起來,驚異出聲:“真人竟知前事?”

賈母已深信,狠狠瞪了一眼屏風,複忙端著笑臉道:“那位大師確有說這寶玉不可再被汙濁衝克,我家時時記在心上,隻是真的並無濁臭沾染這寶貝。”

賈政也道:“小兒頑劣,雖近日有些呆木,卻也不像上次渾渾噩噩的厲害,病的人都不認。”

青陽子冷道:“這原是你家尚有些運道,有命貴過他的血親替他分擔了。隻不過此子原本造化過人,是以損旁人十分才補他一分罷了,這般下去,什麼時候耗儘貴命的運道,什麼時候他就跟上回一樣了。你家如今諸事不利,亦有此緣故。”

賈母兩個大驚失色,都想起宮裡的元春來,現在想來,隻覺得樁樁件件都能對上。怪道娘娘壞了龍胎,宮中卻無動靜,竟是替寶玉分了災厄不成。耗十補一,娘娘的運道儘了,可不就是說龍胎難保,若龍胎和娘娘不保了,寶玉無人分擔,也完了?

賈母幾乎站不住腳,連王夫人,也顧不得許多,忙忙的奔出來,給這道人跪下,央解。

青陽子卻未躲,隻皺眉道:“我不如那位高僧多矣,不能使此物立時靈驗,隻能用水磨功夫度它。”

賈母如得了命一般,忙道:“仙師儘管吩咐,我們必然聽從。”

青陽子道:“不止穢物是濁,這粉汙更損寶光,這一劫應從此上來。又係屬鼠的陰人衝犯,變本加厲,使其命格不穩。”

賈母忙問:“如何解?可是要將屬鼠的女人都打發出去?”

青陽子哼道:“童子女不犯陰陽,乃外例。你們隻把他那處的鼠相婦人遠遠遣出,就可避一半禍患。再將此物用無根水每日雞鳴頭遍時滌洗,非親身妻母外,不可褻瀆碰觸。九十九天後自然寶光熠熠,又可除邪避祟。另有此子須得金命人壓住邪氣,放能長得清明,許是能身安病退,複舊如初。”

“金命?”王夫人瞪大眼睛,想起薛寶釵的金鎖,大為扼腕。隻是如今寶釵早已嫁做人婦,連孩子都懷上了,說甚都晚了。

賈母心裡也可惜,忽的又想到湘雲腰上常掛著個金麒麟,心下不免一動。

青陽子摩弄一番那通靈寶玉,仍遞與賈政,就要回頭告辭。

賈母忙請且慢,從袖中掏出一張寫了八字泥金箋,請這道人看。

青陽子卻道:“這玉與你家小兒同命,我不見人隻觀玉還罷。可在彆人,我卻沒這樣道行,憑八字解災厄凶險,還請請出此人,許能醫治。”

賈母見他說的這樣直白,知他是真有道行不妄言的人,更忙不迭要請他看八字解不利。況且這原是賈元春的生辰八字,怎麼可能請的娘娘親來給人看命。

青陽子隻得道:“若執意如此,隻能有五分準。”

賈母和王夫人聽說這話,喜之不儘,就是一二分的準頭,她們也要儘力一試的。

青陽子這才接過那泥金箋,一看之下,臉上不免露出了些了然之色,掐指算了半晌天乾、地支、八卦、五行,直到賈母等人都心焦了,才道:“鸞命,且有石榴結子之相。隻是命遇不利,保星變克星。”

唬的賈母等都心驚肉跳,忙問:“何謂保星變克星之相?”

青陽子沉吟道:“看這八字,算其五行,此女應為金命,釵釧金。此金藏於重樓宮闈,是偎紅倚翠之珍,枕玉眠香之寶。斷其往年運勢,必然你家中有旁人八字助益於她,多為其姊妹。不過是澗下水、沙中土,或亦可能是佛燈火,這三種命格皆對釵釧金有濟之功效。”

賈母盤算一回,果然如此,早年張老神仙批命時曾說迎春是澗下水,探春為沙中土,惜春是佛燈火。釵釧金遇靜水則吉,更喜見沙中土,遇土則生。這也是賈母心中願棄迎春而留探春的緣故。倒是佛燈火,不過是夜照佛燈火有顯耀之相罷了,並無多少助益。

因家中唯有元春是仔細教養的,其餘三個丫頭並不多受重視,因此,就連王夫人都沒在意過她們的批命紙。這會兒和賈政一起,都看賈母。

賈母亦知此理,心裡認定三個丫頭的命格除了自己並不旁人知道,這會子卻聽真人娓娓而說,經不住激動道:“正是,正是!她原有三個妹妹,確有澗下水、沙中土。”

青陽子點點頭,道:“這就是保星。”

賈母以為是要發嫁迎春的緣故,忙道:“難不成是保星外聘之故,若如此,也好說,我明日就命人退了親事。”

青陽子冷道:“保星命格未改,原是她自己的命數有異。皆因其六甲過旺,原本保星對此女當下而言,卻是衝克之相。”

賈政也忙道:“願聞其詳。”

青陽子卻不再掐算,隻是道:“鸞命得龍種,此女腹中胎兒命勢過旺,子強母弱,方有前話。其子未降生,不可算,算則損陰騭。”

這話說出來,賈母三人半懂不懂,賈政因問:“難道人之五行還能變化?”

青陽子看他一眼,似有讚許之意,道:“五行雖前定,世人也可用名字、風水等,或補足,或更動五行氣場。此女因腹中胎之故,陰陽氣場正有變化。水孕萬物,況天河水乃天上雨露,發生萬物無不賴之銀漢之水,本不忌土,更有生發之意。偏此女並非天生水命,似水似金,禁.忌頗多。前之沙中土克之。澗下水可說靜水流深,正有底蘊,此女氣場比這天生的澗下之水,正是虛羸,也不好。”

賈政自以為懂了,不免連連應是。賈母心裡一咯噔,又問:“那佛燈火何如?”

先前賈母說起來,並未說家中女孩有佛燈火命,這會兒生怕惜春也衝犯娘娘,忙問起來。

青陽子微微搖首,道:“佛燈火,微弱火,喜金水,水不能克,得水濟之,則更純粹。倒對這佛燈火有益。”

賈母點頭,心道:這是說娘娘如今能有助惜春,可四丫頭對娘娘卻無用。

說道這裡,青陽子自將泥金箋遞與賈政,拂袖道:“災厄可解,因果亦結,後會無期。”

說著回頭便走了。賈政趕著還說話,又請招待,還要送謝禮,這道人早已出去了。

賈母和王夫人還隻管攆人去趕,可他一路暢通,早已出去了。賴大聽命從後頭追出去,入夜的寧榮街上靜悄悄的,哪裡還有個蹤影。

賈母等無心用膳,隻商量後事。因多是後宅的說頭,賈政累了一天,已是乏了,留下王夫人伺候,自己往前頭白姨娘屋子裡歇著去了。王夫人心裡憤恨,卻無法。

賈政還道:“老太太隻吩咐兒孫,再無不從的。”

頭一件就是通靈寶玉,賈母因道:“先前的和尚,今日的道人,阿彌陀佛,正是救寶玉命的菩薩。必得依他的話,咱們用心辦妥當了才是。不過九十九日,許是累一會子罷了,不上四個月,寶玉好了,闔家都好。”

王夫人忙道:“很是,隻是他說的屬鼠的陰人卻立得找出來,攆出去。”

賈母笑道:“這是一樣,今兒晚了,你回去盤算一番,寶玉屋裡到底哪個屬鼠?”

“還有一則,每日雞叫頭遍,須得用無根水洗他那玉,況且親身妻母,不可觸碰。卻要累你不得安枕,為寶玉儘力作為。”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說的哪兒的話,我自己的兒子,焉有不儘心儘力的。隻要他好,不說隻九十九日,便是九十九年,又如何呢。為著咱們的心,我也必得虔誠照辦的。”

賈母點點頭,笑道:“這就好。囑咐他屋裡的丫頭們,若是誰的手長,敢在這些日子碰他那玉,我準不答應,一概都打板子攆出去。”

王夫人因道:“還要請老太太示下,寶玉在園子裡住著,甚為不便,倒不如把他先挪到我屋裡:一則方便取玉滌水,二則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怕那些丫頭們作夭。這九十九日,斷不可壞在下人手裡。”

賈母想一想,也是這話,便點頭應允了,又問那無根水。

王夫人笑道:“往年林丫頭倒愛弄這些,常用甕儲下雨水、雪水的,埋在地底下來年吃茶。隻不知她那裡還有沒有,不若明兒打發人去問問,若有,送兩壇子過來也使得。”

賈母卻不同意,她道:“你方才沒聽真人說寶玉命不穩,需金命的人幫他。我不是不疼林丫頭,隻是林丫頭屬木,她又姓林,草木十分不利寶玉,且彆節外生枝。寧肯費些功夫,也彆耽擱了寶玉。”

王夫人忙道:“是,是。還是您想的周全。隻是這無根水,這會子倒往那裡尋去。”

賈母不以為然,笑道:“雨雪霜露,都是天水,哪裡不能得?叫丫頭們早起收些露水,或下雨時接了雨水,過一月,霜降時還有霜化的水。”想了想,又道:“倒是要點相合屬相的人。明兒叫出去給丫頭們算命打卦,你且上心些就是。”

王夫人沒法子,隻得應了。

合計一番,王夫人因探問道:“姑娘們的事?二丫頭還罷了,馬上就要出門子。隻這三丫頭,卻叫我犯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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