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成婚(三合一)(1 / 2)

初夏的風帶進來幾片海棠花瓣,梨花木炕桌上的粉白牡丹玻璃插瓶散發著清淡的香氣。

寧安華一手支在炕桌上,一手轉動著手腕上通翠的碧玉鐲子,看向窗外開到盛極的海棠花樹,凝神思索。

見她這樣,寧安碩不覺連呼吸聲都放輕了。

寧家人少財厚,自寧父林旭相繼去後,為防有人見財起意,加害於寧家,寧安華更低調,不對外露財,叫人以為寧家隻是撐著舊日的空體麵,少了許多是非。

後來他們到了林家,有林家襯著,寧家就更不顯了。

隻怕連林家都有一部分人不知道,寧家的錢其實夠花幾輩子的。

也是因為一直以來低調慣了,上回把賬算明白後,寧安華手裡雖有近二十萬財產——光林旭嫁妝裡的古董、擺設、字畫、書籍等和她的衣裳首飾加起來就值八·九萬了——卻隻打算對外稱有四萬嫁妝。

就算是公府侯門之女,根據各人情況不同,嫁妝多則四五萬,少則隻有五千一萬。

除非似林旭父親一樣,家中沒有男丁,或似寧家一樣,家財的大頭是太太的嫁妝,一般來說,女兒的嫁妝極少有超過六萬的。

賈敏作為國公親女,當年的嫁妝共五萬,已是難得豐厚。

王家曾管著外國進宮朝賀的事,當年凡粵、閩、滇、浙一帶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他家的[注],比賈家還有錢,王熙鳳去年成婚,嫁妝也不過四萬出頭。

不過寧安華從賈敏話中猜測,王熙鳳的嫁妝沒到五六萬,倒不是因為王家不願意出,而是因賈家沒錢出更多聘禮了。

榮國府給王熙鳳的聘禮約有兩萬三千,正好比王熙鳳嫁妝的一半多了那麼一點兒。

這些真正的高門女子的嫁妝都隻有這個數,寧安華本來無意蓋過她們。

太出風頭會遭人恨。

賈敏還是原配,她的嫁妝若比賈敏的高,大家麵上都不好看。

所以她知道寧安碩自作主張,和林如海說她有六萬加一萬嫁妝的時候,她是有點不高興的。

這種彆人直接給她做主了的感覺有些新奇,但更多的是不舒服。

但現在她不生氣了。

她回神,見寧安碩正斂聲屏氣,坐得極端正,不禁笑道:“方才還有個當家做主的樣子,現下又成了孩子樣兒了。”

寧安碩鬆了一口氣,忙問:“姐姐覺得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寧安華笑道:“很好。”

寧安碩一慌:“姐姐不是故意說反話罷?”

寧安華笑問:“怎麼這麼說?”

寧安碩道:“姐姐一向對人客氣,又……”

寧安華笑道:“我和表嫂這幾年的情分,早在去年大年初一那天,她憑借病重將死,逼我答應做這個續弦起,已經全完了。我不許你們在背後說她,是我還對她有一分尊重,玉兒更是無辜。可賈家幾次三番想壓服我,我也沒必要給大家留臉了。”

她讓寧安碩給她鋪紙磨墨,要重寫一份嫁妝單子,又問:“榮國公夫人派人來的事,表哥知道嗎?”

寧安碩蘸墨遞筆,笑道:“表哥知道。這還是玉兒托咱們家送信的人帶來的消息。”

寧安華手一停,墨洇在紙上成了一團。

寧安碩忙抽出這張壞的,給她鋪上一張新紙:“若不是玉兒,我定要求姐姐把這事推掉算了。”

他又忙問:“姐姐不會因為玉兒就心軟了罷?”

寧安華定神,提筆寫了幾行:“不會。一則,你親她疏,我去改口,說沒有這些嫁妝,就是因她刺你了。二則,這事關我將來的日子到底能不能安生,這是我、你表哥和賈家的事,與她一個孩子無關。三則,她若明白,就該知道對她來說,誰家的麵子和裡子才更重要。”

她一笑:“我等著看你表哥會怎麼辦。”

林如海願意按她的嫁妝數目準備聘禮,她還能多發一二萬的財。

若林如海竟能舍林家的麵子去周全賈家的,僅僅因為和賈敏的情分就能做到這種地步,把賈母當親娘一樣供著,她還真要好好地想一想,這門親事有沒有成的必要了。

畢竟她圖的不就是林家沒有公婆姑嫂,上麵沒人壓著,能讓她舒心順意,過清淨日子嗎?

竹鳴風細細,禦史衙門書房四麵開窗,格外清涼。

林如海手裡拿著兩份冊子。

一份是當年林家給賈家的聘禮單子,一份是賈敏的嫁妝單子。

他麵前的條案上放著女兒寫給他的信,已經被他翻看過數遍。

老太太對玉兒自然是好的,這些年林家和賈家的親近也並非虛情假意。

但這不代表他要事事看賈家的臉色。

從前沒有,今後更不會。

大妹妹是有情有義、是非分明的人。他越尊重大妹妹,大妹妹將來記著他的好處,也會更加善待玉兒。

林如海喚人進來:“取出五萬銀子給寧姑娘置辦聘禮,要體麵為上。用不了的,全換成金錠銀錠,壓在後麵。”

也隻能這麼多了。

再多,他少不了會被人參上幾本。

林平結巴了:“老、老爺?”

他分明記得給賈太太下聘是按三萬兩準備的。如今給表姑娘的倒比給賈太太的多了這麼多。

賈家真把老爺給惹惱了?

林如海沒解釋,隻命:“讓人去城東竹橋街盯著,看賴大女婿每日除了做生意還做什麼,都和什麼人來往。等聘禮置辦齊全了,對外就傳,你太太生前,你表姑娘儘心照顧,無微不至,我念其恩情,所以重禮聘求,以還其恩。且你表姑娘是林家姑太太的女兒,與我是親上做親,姑太太已去,我對姑母留下的表妹理應再格外鄭重,才不負當年教養之恩。”

林平知道老爺不惜連太太和老姑太太都抬出來說,是下定決心了。

不然老爺和老姑太太是一年生的,老姑太太對老爺哪兒來的教養之恩?

……玩伴之情還差不多。

他還幫嘴饞的老姑太太買過外頭的糖葫蘆呢。

就是後來老姑太太吃壞了肚子,害他挨了十板子,老爺也挨了好一頓罵。

不過老姑太太悄悄帶了許多好吃的來看他,還讓人給他做了好幾身新衣裳,他從此記的就都是老姑太太的好了。

說起來,表姑娘小的時候也是一樣淘氣。

現在看表姑娘這幾年處處都能周全,這麼細致厲害,除了眉眼依稀還有小時候的模樣兒,真看不出來是一個人了。

林平不再囉嗦,即刻就去取銀子辦差。

林如海將聘禮嫁妝單子都收起來,喚人備馬,親自去李同知家,請到了謝太太做媒人,又到知府衙門借了幾個弓馬嫻熟的捕快捕頭,到城外尋了兩日,到底尋著一隊晚飛的大雁,捉到兩隻活的,好生養起來,預備到了日子去納采。

不過一兩日的功夫,林鹽課要大禮鄭重迎娶寧家表妹的消息就傳遍了全揚州。

不過半月,又傳至了金陵、姑蘇等地。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浩浩蕩蕩的聘禮隊伍從禦史衙門出來,繞過整座揚州城,抬進了寧宅。

寧安華收到的極為豐厚的聘禮,和她曾於賈敏病中悉心照料、不求回報的美名也都傳揚開了。

消息一直沿著運河而上,傳到了榮國公府的深深庭院中。

*

王熙鳳生下孩子已有三個多月了。

二月十二,林妹妹的生日那天中午,她才吃完一碗壽麵,肚子就疼起來了。

生了大半天,她在子時之前生出了一個女兒。

不是兒子。

若說失望,她心中確實是有。可女兒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懷胎十月養下來的,也是她的寶貝。

隻不過賈家好像沒有多少人和她想的一樣。

盛夏的天,又是正午,人人都在午睡,院子內外都靜悄悄的。

她摟著女兒,輕輕搖晃著,看女兒睡得香甜,麵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

平兒在旁打扇,見姐兒睡熟了,便悄聲問:“奶奶,二太太幾次來找奶奶去管事,奶奶怎麼都不答應?”

王熙鳳把女兒放在搖籃裡,輕手輕腳下了床,放下一層紗帳,讓她既能看清女兒,又不至於讓女兒被小蟲子咬著。

她細細把紗帳掖好了,才坐在床邊椅子上。

平兒也順著坐在腳踏上,仍是給王熙鳳打扇。

抱著孩子的時候還不覺得,一把孩子放下,王熙鳳胳膊肩膀酸疼,自己錘了錘,問平兒:“她已經三個月了,你看家裡的人都是怎麼樣?”

平兒不大敢說。

王熙鳳笑道:“怕什麼,有什麼不好說的?除了老太太、寶玉和妹妹們,還有你、我、喜兒,你見誰真心疼她了?”

老太太子孫多,也疼孫女,她生了家裡頭一個重孫女,老太太一點兒不見彆意,仍是照著她生了重孫子的例重重賞了她和女兒。

大老爺和大太太對自己的女兒都平常,對孫女更是快當沒這個人了。

她覺得就算她哪天生下個孫子,他們也不會多稀罕幾日。

姑媽——二太太,有親兒子,也有親孫子,不在乎她生的是男是女。

或者說,她生的是女兒,或許姑媽還更高興了。

——說來奇怪,她從揚州回來之後,覺得心裡一日比一日明白了。

許多她從前沒看到、沒想到,或者看到、想到了卻不在意的事,都在她眼中明顯了起來。

但彆人也就罷了,她冷笑:“連她的親爹都不疼她,我也算是看透了。”

平兒忙道:“二爺是年輕,可他心裡是有奶奶和姐兒的。”

王熙鳳的目光銳利地看向平兒:“你不是從來都遠著他?現在為什麼又替他說話?

平兒大感委屈:“奶奶?”

王熙鳳從鼻子裡出了聲氣兒:“你說這話是為了勸我,我給你陪個不是。可他心裡若真有女兒,也不會在我月子裡幾日不回來,就為了和混賬老婆們鬼混了!”

她平了平氣,和平兒說:“你二爺是個靠不住的,這個家看著光鮮,其實內裡一團亂,下人也不似下人,有的服侍過祖宗幾日,就縱得和祖宗一樣了,我再去管家,能有什麼好處?咱們招了千人的恨,累壞了身子,實惠都是彆人的!”

總歸沒彆人聽見,她數著:“爵位是大老爺的,偏生大老爺不成個樣子,人脈、實權都是二老爺的。我是大房的媳婦,卻是二太太的內侄女,被二太太借過來管家,看似有體麵,其實白給二房管著家,倒得罪了自己的公婆。你彆看大太太那個樣子,有著婆媳名分,她要鐵了心挑我的不是,我也不能輕易逃脫的。就是老太太疼我,可咱們這等人家,也沒有太婆婆護著孫媳婦,不叫婆婆管的理。”

平兒忙道:“從前我也想過這話,可……”

看她又不敢說了,王熙鳳笑道:“我這一年想明白了不少。說不定我直到去年才懷上,就是平日累得太過了。”

平兒擔憂:“隻是家裡也沒彆人了,奶奶恐怕不得不管。”

王熙鳳笑道:“不得不管,就有不得不管的管法。等姐兒五六個月大,我不管不行了,那時再做道理。”

她道:“不說這些,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的意思呢。”

不知怎麼,平兒心中一突。

她低了頭,滿心裡想著能有一件事岔開奶奶的心思就好了,忽聽臥房門外喜兒說:“老太太派了鴛鴦來,說有事請奶奶過去。”

王熙鳳看一眼平兒,起身歎道:“難道二太太這就找到老太太那兒去了?”

但到了賈母房中,王熙鳳一看沒有一個人,連寶玉和黛玉都不見,隻有幾個丫頭侍候著,便知道賈母叫她過來與王夫人無關。

她觀屋內情狀和賈母神色,心裡也不大定得下來:“老太太叫我來,不知有什麼事叫我辦?”

賈母令她坐,她不敢推辭,斜簽著身子坐了。

從琥珀手上接過帕子擦乾了淚,賈母令彆人都出去,連平兒都出去了,隻留下鴛鴦,才問:“鳳丫頭,我一直忘了問了,你住在寧家幾個月,覺得……”

雖然有些不大好啟齒,賈母還是拉著王熙鳳的手,問出來了:“你覺得寧家的家底大約有多厚?”

王熙鳳隻作不解:“老太太怎麼問這個?”

賈母死死抿著嘴唇,半日道:“林家……給了寧家五萬聘禮。”

“什麼?”王熙鳳大驚,“老太太……?”

賈母重重一歎,閉上眼睛:“所以我才想問你,是不是寧家有百萬之富,寧姑娘的嫁妝有十萬,才……”

王熙鳳不敢再坐了,站起來垂首道:“我也不清楚寧家到底有多少家底。隻是二爺送上一千兩銀子,大姑姑也沒見多少喜色,想來若不是見慣了幾百上千銀子的進項,也不會這樣。他們家去了的老太太又是侯門出身的獨生女兒,林家當日有多少財產,想必至少有二三成在寧家。”

她覷著賈母的臉色,又道:“隻是……”

賈母歎道:“你也這麼遮遮掩掩的,咱們家就沒有個爽快人了。”

王熙鳳便半個身子在賈母身旁坐了,說:“隻是兩位姑姑在家中吃穿用度雖然不凡,他家在外行走的管家卻一絲不露富,我也沒在寧家房舍裡見過太過奢華的家具擺設,想來寧家家風是藏富慣了的。”

賈母睜開紅腫的眼睛,看著王熙鳳。

王熙鳳忙道:“不過聘禮的消息有了,想來婚、婚期已定,寧家大姑娘的嫁妝到底有多少,再等等就知道了。”

賈母半晌道:“春天你勸我彆特特地派人去盯著,我沒聽,如今叫回他來也晚了。你林姑父為人溫厚,最明事理。若不是寧家的嫁妝太多了,那就是……”

就是他真的和賈家心生隔閡了。

賈母歎道:“那就等等看罷。”

王熙鳳不敢再說彆的,隻問:“老太太可要歇一會兒?”

賈母道:“讓我睡一會子。”

王熙鳳親給捧帕捧巾,服侍賈母洗了臉,心想不知老太太打發林妹妹到什麼地方玩去了。若是去了二太太那裡,她還得等等再找林妹妹說這個消息。

闔上眼睛前,賈母又叮囑王熙鳳:“這事彆告訴人,傳到你林妹妹耳朵裡,她該傷心了。”

王熙鳳一停,低頭答應了。

賈母又吩咐鴛鴦等:“不許和一個人說今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