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之70章 憤怒之後(1 / 2)

朱紅色的丹鳳門共長二十四丈,高十丈,巍然聳立在大明宮正南正中,將天家皇室所在與人間官民隔絕開來。

往日官員們上朝,從丹鳳門下經過,都會不由感受到皇權之威嚴浩大,對天子更生敬畏。

今日,丹鳳門仍然高高矗立在深秋黯淡的陽光下,在寒風落葉中巋然不動。

並非朝日,丹鳳門內的廣場上,除了值守的禁軍外再無一人。

丹鳳門外,林如海與其餘五部尚書跪在百官最前列。

仰頭看去,更覺丹鳳門雄偉無邊。

但,今歲本就天災迭出,民生多艱,宮中又橫奪民女,致使物議沸騰,民怨漸起。

言官上諫,上皇竟似性情大變一般,不但拒不納諫,還幾次廷杖,致諫臣身死。

“為人君,止於仁”,“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不管是於公,還是於私——今日之後本朝官員的地位,和今日在此所有臣子的生前身後名——他都該身在此處,勸阻上皇。

也正是因此,滿朝文臣、六部尚書,不論在上皇和今上中心向哪一位,隻要沒受過廷杖,無一人推脫不來,俱在此處。

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若上皇執意不改,他們也隻能以死勸諫。

可廷杖的棍子不認人,施杖的禁衛和下命的上皇卻認識。

同樣的五十杖,或許打在吏部尚書身上,將養半個月就能恢複如常,但打在他身上,不必打完,他就已氣絕身亡。

明知如此,他還是要來。

他不知道跪在這裡的其他人都正想些什麼,他隻知道,他自己心中全然沒有什麼“臣忠”“大義”“天下蒼生”,有的隻是妹妹幽深平靜的眼神,和她帶著鼓勵的微笑的臉。

真正等到了一百廷杖臨身的這一刻,他隻覺得自己可笑。

他從來沒有這麼清楚過,若他真的死在今日,哪怕從此沒有了林家,也沒有安碩,妹妹隻靠自己,一樣可以讓她和孩子們過得很好。

他常常警醒己身,這門婚事本非妹妹所願,是她不得不應下。

他是兄長,又欠妹妹良多,更應比尋常丈夫待妹妹好上幾倍。

他也自認做到了。

其實他早就明白,是他離不開妹妹,不是妹妹離不開他。

劇痛從林如海的下半身炸起。

他耳邊已經盈滿同僚們的忍痛甚至慘叫聲。

他緊咬牙關,微視身旁,發現落在他身上的廷杖確實與旁人的不大相同。

他滿額冷汗,閉上眼睛。

今日,他隻求能活著回去。

——能見妹妹最後一麵。

忽然,在一片叫痛聲中,有雜亂的足音近了。

太監又尖又利的嗓音幾乎要刺破雲霄——

“陛下駕到——”

“陛下駕到——”

“陛下駕到——”

林如海睜眼,看到皇上未乘禦輦,身後隻跟著十來個太監內侍,提著龍袍快步跑來。

距離太遠,他本該看不清皇上的神情。但自從兩年前死裡逃生後,他的耳力和眼力都敏銳了不少,讓他比彆人都先聽到了皇上到來的腳步聲,也讓他看清了寫在皇上臉上的急色。

禁衛們都漸漸停手了。

隻有給林如海行刑的禁衛手一頓,茶杯口粗細的栗木棍子又重重砸在了他身上。

林如海吐出一口鮮血,眼神有一瞬渙散。

禁衛再次將手中的栗木棍高高舉起——

“給朕停手!停手!!停手!!!”皇上目眥欲裂,隻恨不能飛身趕來。

一旁傷得不算太重的承恩公江定踉蹌著爬下刑凳,抱住那禁衛往後扯:“天子在此,誰還敢放肆!”

這一聲讓那禁衛隻得垂下手,也徹底驚醒了在場的所有人。

除了林如海這傷重到幾乎不能動的,官員們紛紛爬下刑凳,禁衛們也都放下手中的刑仗,俯身拜見陛下。

林如海麵上一片感動,掙紮著要下地行禮。

皇上行得近了,看見禁衛不肯停手的那人果然是林愛卿,心中慶幸之餘,並不對上皇的心狠手辣感到震驚。

父皇連他這親生的兒子都想殺,何況一個能乾的大臣?

見林愛卿身形搖搖欲墜,他忙令身旁太監速去扶住:“林愛卿免禮!眾臣免禮!”

前幾日被打的那些他也不在意,如今他可萬萬不能失了林愛卿!

他跨過了丹鳳門與宮道之間的界線。

他掃視這一片狼藉,憤然轉身,繼而重重拜下,一字一頓:“未能約束采選使、平民憤以熄流言,都是兒臣之過!求父皇不要再難為諸多國朝棟梁,便有何罪,兒臣願一力承擔!”

他將此話連說遍,叩首次。

秋風卷起一地寂靜。

負責監督行刑的戴權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陛下之意,請容老奴稟報上皇。”

皇上直身長跪,微微點頭。

戴權難得如此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個人也沒帶,疾步向宮內報信。

林如海卻還是隻想笑。

陛下這出戲唱得真是好。

下半身鑽心一樣疼,稍微拽回了他的思緒。

他這才發現,想到兩位陛下時,他心中竟然不存多少敬畏了。

兩刻鐘後,戴權喘·著粗·氣,捧了一卷聖旨回來。

皇上心下一沉。

這聖旨必是早就寫好了備下的。

他與諸臣一同接旨。

戴權宣旨。

上皇自雲,今次采選,並非為了他之私欲,而是念及皇子們年歲漸長,該擇人服侍,所以命擇選出身清白、姿容秀美的民間女子,以備給皇子們選做侍寢宮女。

因國孝還未出,皇上又純孝,令皇子們守孝年,不議婚事,他不忍壞兒孫孝心,便未說采選究竟為誰,隻命采選使們低調行事,也依常例,已吩咐過不許強行選人,驚擾民間。

怎知有采選使未尊他意,私自傷民。

言官初次上諫那日,他深居宮中,不知根由,以為是用莫須有之言論妄議宮中事,所以賜下廷杖。

因內侍欺君,未稟明真相,言官再諫、諫時,他皆未聽勸諫。

今日諸臣如此忠諫,他已知有異,嚴審內侍,明確根由。

既是諸臣諫得有理,他理應納諫。

諸臣因忠心上諫受損,他雖身為天子,也該儘力補償。

凡今次受廷杖者,一應醫藥診治,全由宮中負責。

輕傷者,賜假一到月在家歇息。

傷重者,賜黃金百兩,錦緞十匹,賜假五月將養。

給事中全茂,以忠直卒,賜諡曰“端敬”,賜侍郎銜,封其妻為縣君,賜金二百兩,錦緞四十匹,加賜宅院一所,許其留京撫養兒女。

全茂共子,俱賞蔭監名額。

欺君犯民的太監和采選使共十一人,斬立決。

……

寧安碩和林平、崔盛領著幾個人,小心翼翼把昏迷過去的林如海搬下車的時候,寧安華就站在旁邊看著。

雖然接到了林如海時,她已將異能探出體外,送入林如海身體裡,探查出他傷得不算太重,一定能活。但此刻,在日光下清楚地看見他的情狀,她還是瞳孔一縮。

今次的事,她已經能肯定,是這對天家父子鬥法,共同演了一出好戲。但上皇也是真的想要林如海死。

廷杖隻去官服,不去中衣和褲子,隻擊打臀·部和臀·部下方寸,算是給大臣們留著體麵。

現下又已深秋,林如海官服內都穿上了薄棉衣。

但被搬下來,又被迅速送入軟轎的林如海,下半截衣服上已被血色浸透了。

甚至他的唇角也有未擦乾淨的血跡。

幸好沒讓青兒和黛玉出來。

軟轎快速但平穩地向書房行去,寧安華帶著人緊緊跟在後麵。

寧安碩在她身旁欲言又止。

寧安華低聲道:“一會必有天使來‘賜恩’,你去替我接旨,就說我乍見夫君傷重,已起不來身了。”

她從昨晚起就在思考,宮中有兩處深池,多條活水,她能繞過重重防備,無聲無息潛伏進去的可能有多大。

上皇手中權柄甚大,皇位穩固,她能拚著“龍氣”反擊,乾掉上皇,再安然返回的可能又有幾分。

前者的把握很大,足有九成,可後者成功的概率不足百分之一。

想不被人發覺地除掉上皇,就必要動用異能。用異能就會招致“龍氣”的反擊。

或許她扛不過,會直接死在宮裡。

真刀真槍行刺,她也不虛。

可若一擊不中,上皇叫人護駕,她要應對的就是幾百上千,甚至成千上萬的禁衛了。

雖然她已經放棄了親手殺·掉上皇這個想法,不過短時間內,她是沒興趣再陪皇室演什麼君恩臣忠的把戲。

就讓安碩再熟悉熟悉這些虛與委蛇、迎來送往的事吧。

林如海被抬到了書房床上,臉朝下放平。

書房裡早有林家請來的大夫等著,替他把脈治傷。他口中已含了參片,是崔盛將他抬上車時就喂進去的。

羅十一雖擅醫術,更擅此等外傷,但上皇並不知林家有她這麼一位能人,為萬全計,早些備下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更好。便是沒請來,也叫人知道林家遍找名醫給林如海,才好再說後話。

刻鐘後,大夫擦汗出來:“林大人傷得雖重,萬幸還沒損傷根本……”

寧安華在屏風後深謝大夫,令人請大夫下去歇息,這些日子就留大夫住在林家。

大夫出去了,她問羅十一:“先生是否要再診一遍?”

羅十一問她:“夫人不介意我看林大人的傷口?”

寧安華想了想:“我是不介意,他大概介意。”

傷口的位置……確實比較敏感。

羅十一笑道:“薑大夫是京中太醫院之外,醫術難得勝於我的好大夫了,夫人就放心罷。”

寧安華道:“那我想請先生回去,替我安撫孩子們。”

羅十一點頭:“這裡也用不上我了,我去了。”

寧安華送羅十一到了門口,真心道:“幸好有先生。”

家裡人少,平日清淨,但一旦有急事——比方現在——她就覺得分身乏術。

有羅十一這樣一位孩子們信賴的好先生,是她的幸運。

羅十一笑著讓寧安華止步,一徑出了院門。

寧安華緩步走到林如海床邊坐下,猶豫了一瞬,沒有繼續用異能給他治傷。

上皇“開恩”,賞了醫藥費和百兩黃金十匹錦緞,或許皇上不甘其後,還會繼續“施恩”,和揚州那時一樣,賜一兩個太醫來?

那林如海的傷太輕就不好了。

寧安碩接旨回來,果然領來一位太醫,也是林家的熟人了,就是在揚州治過林如海的其中一位,劉禦醫。

皇上的“恩典”,不用不合適。寧安華便請劉禦醫重新給林如海診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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