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樂鬱的隕落一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玄寧一路坦蕩的修仙之路上,最大的敗筆。
唯一的徒弟的離經叛道,惹下的大禍,這是其一。
其二,卻是玄寧自己。
玄寧之所以那般喜歡樂鬱,無非是因為對方脾性、天資,皆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可樂鬱被妖族誘惑,輕易走上歧途,這無異於對玄寧造成了可怕的打擊。
所以每每午夜夢回,心魔橫生。
然而這一次,盛鳴瑤能夠拚著經脈寸斷也要與魔氣抗衡,又極其順利地解決了渡過了“探魔”、“引魔”兩個階段,冥冥之中,反而解開了玄寧多年的心結。
原來他們這樣性格的人,也不一定會走上通往懸崖峭壁的死路。
玄寧在盛鳴瑤身上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
——這是他教出來的弟子,甚至可以憑借區區練氣後期的修為對抗凝火魔氣。
可玄寧不曾料到,盛鳴瑤醒來後性情反複,最後竟是又變成了曾經那副驕橫淺薄的模樣。
在看到那雙形狀漂亮的桃花眼中不再泛著瀲灩光芒,而是變得淺薄無知時,玄寧呼吸一窒,化神期修為的仙人在這一刻,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不是盛鳴瑤。
或者說,這不是玄寧喜歡的那個盛鳴瑤。
為何會這樣?
在那一瞬間,玄寧茫然到如同一個垂髫孩童般手足無措。
為何要在給予了自己希望後,又當頭棒喝,將最後的曙光都儘數熄滅?
若當日是這樣淺薄蠻橫的盛鳴瑤入了魔,玄寧不僅不會在正殿拋卻了一切清高孤傲,甚至將自己的尊嚴踩在腳下為她求情,恐怕直接一掌將盛鳴瑤置於死地。
為何如此?
玄寧從來習慣將自己的壓抑於深海,可在這一刻,他多年的憤怒燃燒,而盛鳴瑤就是他最直觀的發泄對象,處於失控的邊緣的玄寧幾乎要將她殺死。
‘殺死她…她不配當盛鳴瑤…’
玄寧差一點就遵從了心中意願動了手,卻偏偏停留在了最後一刻。
若是……盛鳴瑤還會回來呢?
若是這雙漂亮的桃花眼中,有朝一日裡,還會閃爍著那樣動人的光芒呢?
抱著這樣微弱的希望,玄寧縱使對如今這個淺薄無助的‘盛鳴瑤’厭惡至極,可總歸沒有選擇將她交給常雲。
名義上,他不準這個‘盛鳴瑤’離開洞府,可某些時候,玄寧比誰都要憎惡她,甚至巴不得‘盛鳴瑤’下一秒就在他眼前湮滅。
然而,當剛從懲戒堂中出來的玄寧感受到盛鳴瑤強行破除了洞府門口的禁製後,心猛地一沉。
這個禁製乃是玄寧為了‘盛鳴瑤’親手設下,僅僅是一個小的障眼法,沒有什麼大的機關,可若是從中闖出,必將經曆千般苦楚,渾身上下、五臟六腑都會如被不可計數的螻蟻啃噬般,密密麻麻的疼痛——
若是原先的那個‘盛鳴瑤’絕不可能挨過這樣的疼痛。
玄寧眼神微黯。
又或者,這個‘盛鳴瑤’要做什麼?
……
……
‘天道所在,汝為何不願順應?’
‘盛鳴瑤!’
‘等此間事了,汝自可逍遙!’
耳旁的聲音愈來愈清晰,也愈來愈急切。
可盛鳴瑤並不搭理,活像是什麼都沒聽見。
在出了玄寧的洞府後,她不顧身體的疼痛,一路奔跑至靈戈山山頂,發絲在風中肆意地飛舞,像極了盛鳴瑤此刻奔騰又放縱的心情。
分明是立於懸崖峭壁之上,可盛鳴瑤非但沒有一絲害怕,心中隻覺得暢快極了。
再往前一步,就會跌落萬丈深淵。
可盛鳴瑤非但不怕,在望向身前昏暗陰森而不可見底的深淵時,心中還有一種躍躍欲試之感。
——這一次,即便是死,我也不會再由旁人替我選擇!
蒼茫天地,會有我容身之處嗎?
盛鳴瑤試著扯了一下嘴角,一朵雪花飄落在了她的眼角,使得原本空洞僵硬的神色驀地變得生動了起來。
就像是一朵乾癟得即將枯萎的花兒,驟然因一場雨而重新煥發了生機。
盛鳴瑤靜靜地站在懸崖邊欣賞了片刻雪景,而後又側過身,望向了來時的路。
她在等一個人。
不多時,盛鳴瑤等的人就到了。
身著白衣的仙人踏雪而來,好似冬日裡靈戈山尖上那抹,雪痕幾乎與飛揚的雪花混為一體,清冷縹緲得不似凡塵之物。
盛鳴瑤從玄寧洞府出來時,未曾掩蓋她的蹤跡,一是受限於靈力,二是懶得去遮掩。
不論為何,玄寧能這麼快循著氣息前來,盛鳴瑤並不驚訝。
“盛鳴瑤。”
飄飄搖搖的雪花打著旋兒地在空中飛舞,卻無一朵落於玄寧的肩頭。
連雪花都知道避諱繞道,可有些人卻不懂。
盛鳴瑤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玄寧,靜靜地看著她那個遙不可及的夢。
之前,盛鳴瑤與玄寧交談時提及的某些話,並非全部是假。
在小小的盛鳴瑤被帶走時,不過是一個無知孩童,她還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出迎接一個全新的世界,甚至連那些對她揚起了善意笑容的陌生人都令這個小小的孩子感到惶恐。
唯有玄寧——他是盛鳴瑤見過的人中,最好看的那個,就連隔壁村落裡的豆腐西施都比不上她師父的一根頭發絲。
這麼好看的仙人,一定不會騙我。
幼小的盛鳴瑤全心全意地相信著這個師父。
在那時的盛鳴瑤眼中,“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奠定了她對修仙——乃至對大道的認知。
師父不是像神仙,而是神仙就該如師父一樣。
可惜小孩子並不懂得表達自己的喜愛,尤其是在麵對人的冷臉之時。於是盛鳴瑤下意識鬨出了很多動靜,企圖博得玄寧的半分心神。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長成後的盛鳴瑤愈加習慣了用最蠻不講理的姿態,來掩蓋內心最深的惶然。
難道曾經的這個,就不是盛鳴瑤了嗎?
驕橫的、淡然的、會因為旁人言論暗自傷神的、敢於與蒼天論道,眉宇之間儘是疏狂不羈的——
無論好壞,這些都是盛鳴瑤啊。
……
……
“盛鳴瑤。”
見麵前人不答,玄寧真人又重複了一遍,他凝眸看著這個弟子,心中驀地騰起了幾分不自知的惶恐。
“彆站在那兒。”
玄寧向來無悲無喜的聲音變得緊繃,在目光觸及到盛鳴瑤嘲諷的神色後,瞳孔一縮,驀地沁出了點點歡喜。
在這飄雪時節,偏偏染上了點點紅塵。
“我玄寧的徒弟,不可這般無用。”一時間,萬般思緒齊齊湧上玄寧心頭。
這是盛鳴瑤?
然而她臉上何至於有那般淒苦絕望,難得是自己錯認了?
可無論如何——
玄寧僵硬地伸出手,對著站在懸崖峭壁邊搖搖欲墜的徒弟輕聲道:“回來。”
“為師在此,汝心中有何怨憤,儘可傾訴。”
見玄寧如此,盛鳴瑤忽而大笑,笑得眼角噙著淚花,盛鳴瑤隨意地伸手拭去。
有何怨憤?
自己最大的怨憤不就是這個師尊帶給她的嗎?
“如今,玄寧真人倒真有幾分為人師的模樣了。”盛鳴瑤眉眼上揚,勾起了一個嘲諷的笑意,“怨憤倒已被消磨殆儘,反倒有些許疑問,藏在心底很久了。”
“玄寧真人,你為何將我帶入宗門後,又棄我於不顧?”
“快二十年了……玄寧,你可曾將我當作你的弟子般愛護過?”
眼前人鋒利的目光幾乎可刺穿世間的一切虛妄。
玄寧真人從未見過這樣的盛鳴瑤,她比正殿那日還要鋒芒畢露,奪目得好似漫天星輝。
“你說,那般淺薄驕橫的人不是‘盛鳴瑤’。”盛鳴瑤嗤笑一聲,回去了落在眼前的雪花,反問道,“究竟是誰給你的底氣,去定義何為‘盛鳴瑤’?”
“不養不教、不聞不問,到頭來,反倒振振有詞地要求一個完美的‘盛鳴瑤’。”
無數往事裹挾著風雪湧入腦海,一樁一件,都曾讓過去那個盛鳴瑤,在午夜時在黑暗中無聲流淚。
盛鳴瑤嘴角勾起得弧度更大,語氣譏誚嘲諷更甚:“玄寧,你做事之前,怎麼從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雪還在飄落,玄寧的小指不自覺地蜷縮進了掌心。
——那上麵似乎還留存著當日手指糾纏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