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玄寧(2 / 2)

“……此事過後再議。”

說這話時,玄寧並未放下伸在空中的手,如泠泠月色的眼眸緊緊地盯住了盛鳴瑤。

“你先回來。”

盛鳴瑤見他如此,笑得愈發放肆,飛揚的發絲有幾縷順著風雪飄到了她的眼前,遮住了些許視線,活似將時空分割成了並不均勻的幾份。

若真能如此,到也挺好。

“若是早些年頭,師尊肯這麼對我說話,我一定自鳴得意極了,至多半天,般若仙府上下都會知道師尊對我多麼好。”

盛鳴瑤像是想到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突兀地笑了起來。

站在她麵前的玄寧依然沒有動,山頂的風吹翻了他的袍角,冷眼看著,到真有那麼幾分踏雪而來謫仙人的意味。

“先是朝婉清,後又是誰?”盛鳴瑤嘲諷道,“……樂鬱嗎?”

再次聽見這個名字,還是從盛鳴瑤口中聽到,玄寧瞳孔緊縮,壓抑著心中翻湧的情緒,問道:“你徹底恢複了?”

繼而又像是確認了什麼,看著眼前的盛鳴瑤,玄寧的淡漠的眼眸中不自覺地溢出了一絲歡喜。

“你恢複了。”

“什麼是恢複?什麼又不是恢複?”

盛鳴瑤覺得這些話很無趣,又帶著幾分矯情的意味,但她仍要開口。

這些話,曾經的盛鳴瑤被天道禁錮沒有機會說出口,而如今的她,不吐不快!

“在師尊眼中,隻有疏狂不羈、敢於劍指蒼天的人才是‘盛鳴瑤’,而膽小怯懦、假借威風張牙舞爪的人,從來不是‘盛鳴瑤’,對嗎?”

玄寧從未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同樣的,他也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存在的必要。

“前者才是完整的你,後者不過虛殼罷了。”

“是嗎?”

盛鳴瑤輕聲問道,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鴻鵠死去前的最後一聲悲鳴。

“不!無論好壞,這都是我!”

感受到了寒風從臉頰旁呼嘯而過,盛鳴瑤揚起了今日第一個真誠的笑意:“玄寧你錯了!這些都是我!”

“小時候,怯生生地伸出手拽你衣袍的人是我。”

“長大後,狐假虎威、蠻橫無理到令人生厭的人也是我。”

“如今這個站在懸崖邊,聲聲質問的人,更是我!”

玄寧心神巨震,他急切地想要辯駁些什麼,卻發現無從說起。

一樁一件,過往皆是真實。

盛鳴瑤不再逃避那些不堪,如今的她反倒更能接受曾經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將我帶走,以師自居,卻從不教導,以致行為偏頗。”

“我不過稚子,不知世事,卻被你當成那可笑荒謬的替身。”

“人皆有喜好不假,可你不辨是非,逼我獻出心頭血。”

“從我幼時,到我病中,玄寧你的眼中,可曾真正存在過‘盛鳴瑤’?!”

麵對盛鳴瑤的聲聲質問,玄寧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身上穿著最高貴華美的錦袍,也無法遮掩玄寧此刻內心的狼狽。

一層一層,所有玄寧試圖抹去的往事非但沒有褪色,反而產生了間隙。

這些間隙被歲月推著往前,越演越烈,越來越深,直至如今再也無法彌補。

“從始至終,師尊總是在透過我看著某個不可知的人。”盛鳴瑤微微一歎,難掩疲憊,“師尊眼中,可曾真正有過盛鳴瑤?”

玄寧就這樣立在雪地裡,一言不發。盛鳴瑤忽然覺得無趣,她突然停下了指責,沉默了片刻後,倏爾眉目舒展,肆意得笑了起來。

遠遠瞧著,恰似一朵盛放的緋紅罌粟。

“事到如今,也不必給我答案了,我也懶得再去追究這許多。”

“朝婉清也好,樂鬱也罷……你不必解釋許多,在你曾經將我當做任何一個人的替身時——哪怕隻有一秒,你玄寧的感情與我而言,就已經一文不值!”

“今朝,你可以因我一時疏狂之氣而對我包容忍耐,他日,若我遭遇變故,但凡有一絲不和你心意,你是不是會立刻對我棄之如履?”

“無知、淺薄、粗野、朽木不可雕——這些往日裡你贈予我的評價,如今看來,更適合你玄寧才是!”

終於將心中所想訴之於口,盛鳴瑤心中長久以來被壓抑著的怒意悉數釋放,不論結果如何,如今,她隻覺得暢快極了。

不過區區一本書,如何敢定我人生!

——我不是替身,不是配角。

我從來無需旁人的指點認可,更無需旁人的褒獎或期待。縱使天道故意將我推入泥潭,又將我身淋滿塵埃,我亦不懼!

——我不是誰的‘阿瑤’,也不是誰的‘師妹’,更不在乎是誰的‘愛徒’。

規則又如何?天道又如何?

——我隻是我自己,我是盛鳴瑤!

天道欺我,侮我,諷我,糟踐我,機關算儘要讓我一蹶不振。

那又如何?

可我偏偏要與世間抗衡,用最殘缺的身體奔跑,用最沙啞的聲音,大聲放肆嘲笑這一切可笑之事。

“玄寧!”

盛鳴瑤站在懸崖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中裹挾著細雪刮在她細膩的皮膚上,像是某種警告,可疼痛早已對盛鳴瑤無效。

她拔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匕首,眉宇之間儘是肆意張狂,無畏地笑著,倏爾猛地在自己眼角處的魔紋一劃!

刹那間,猩紅的血色蒙住了玄寧的雙眼,在這一刻,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徒留那柄還在流血的匕首。

一滴一滴,順著刀鋒淌進了玄寧的心裡。

“你可看清楚了!現在站在這裡的是盛鳴瑤並未入魔,也並非任何一個人的替身!”

盛鳴瑤嘴角戲謔的向上翹著,張狂無比的模樣好似玄寧不過是她手中即將被拋棄的玩物。

確實如此。

“此生師徒緣分已儘,縱有來世,隻求陌路。你我二人,永生永世,都不必再相見了!”

說完這些憋在心底許久的話後,盛鳴瑤身形一晃便向後倒去。

玄寧目眥欲裂,幾乎是想也不想地飛身上前,企圖抓住盛鳴瑤的衣角,卻被早有準備的盛鳴瑤反手一刀,捅在了心口。

——用得正是那把曾惹出無數是非的赤紅色暗金紋匕首。

在盛鳴瑤捅過來時,玄寧並沒有躲開。哪怕被那不知何物所製的匕首捅進心脈,猩紅色的血液順著刀柄留下,可玄寧竟也不覺得疼,兀自死死地抓著盛鳴瑤。

——直到他對上盛鳴瑤眼底拚儘全力的掙紮。

風聲呼嘯,兩人分明誰也未曾開口,更是聽不見對方說話,可玄寧莫名懂了盛鳴瑤眼底的含義。

【放手。】

盛鳴瑤在拚儘全力的逃離這一切。

……逃離自己帶給她的一切。

那一刻,玄寧終於明白了何為撕心裂肺的疼痛,肉身所受千般傷害,也抵不上盛鳴瑤這一眼的萬分之一。

四目相對,往日所有虛假的溫情儘數化為烏有,玄寧被這眼神刺痛,怔怔地開放了手。

在玄寧放手的那一刹那,盛鳴瑤大笑著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眼角沁出了淚花。

身體如落葉般自由墜落,可盛鳴瑤非但不覺得恐懼,就連心頭都滿懷憧憬。

她不知道這一次自己違背天道的意願後,會落得如何下場,但起碼此時時刻,盛鳴瑤是自由的。

——盛鳴瑤,就該是自由的。

在空中墜落的盛鳴瑤感受著耳旁的風聲,明明該為了未知而感到恐懼,然而也許老天都感受到了盛鳴瑤此刻心中的暢快,就連該如刀子般刮過臉頰的風聲也變得溫柔。

這一世,無論之前的冷漠陰森,還是後來時不時出現的溫情脈脈,它們的本質都是虛妄的牢籠。

——盛鳴瑤從不甘被囚禁於樊籠。

黃河洛天予我心,萬裡江山賜我眼,天地廣袤皆為我身。

願此心,從此不被任何往事而傷神,願這眼,從此不為任何故人而停留,願吾生,得償所願,再不被禁錮於牢籠之中——

從此以後,不受束縛的展翅高飛!

……

……

玄寧站在懸崖邊,眼神再不複曾經的漠然,取而代之的從未有過的空洞。

說來好笑,在注意到盛鳴瑤之後,命運似乎將此生所有的狼狽突然傾瀉在了這位曾經高高在上的謫仙人身上。

盛鳴瑤的一刀劃在了她的眼尾,傷痕留在了玄寧心中。

黑暗陰霾鋪天蓋地地向玄寧湧來,他垂下眼眸,看似無動於衷地立於風雪,實則根本沒有力氣離去。

——是他親手埋葬了盛鳴瑤,斷送了這個極有天賦的弟子。

盛鳴瑤本不該擁有這般短暫又充滿苦難的一生,她可以活得更為肆意,她可以得到更為細致的照料,她可以……

她可以,不必遇見自己。

風聲仍在耳旁繚繞,空中飄蕩著白雲,雪越下越大,將來路掩蓋,更望不見歸途。

蒼山覆雪,終不見天明。

此生此世,玄寧再也不敢看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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