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還十分體貼地把南瑩婉誆到了沛縣縣衙,說是衙門為找尋江偃得問她一些事。南瑩婉雖平時驕縱跋扈慣了,但事關江偃安危,她雖不情願,卻也去了。
有賴於這一番安排,江璃得以清清爽爽地帶著寧嬈去他從前住過的地方。
是一個用籬欄圍起來的院落,裡麵三間土房,並排而立。
寧嬈在院子裡跑著轉了好幾圈,眼睛明亮,一臉的好奇,一會兒摸摸院子裡的石磨盤,一會兒拍拍斑駁灰敗的土牆,而後幽幽地歎了口氣,踮起腳摸摸江璃的頭,憐愛道:“看不出來,你也是過過苦日子的……”
江璃毫不猶豫地把她沾滿了土灰的手從自己頭頂掀下來,賞了她一個白眼。
兩人進了屋。
屋裡倒是比外頭整齊了許多。
木桌、木椅,糊的齊整的棉紗窗,甚至在南麵牆上還有一個半人高的櫃子,上麵擺了些陶泥塑胚,另有幾本裝線鬆遝脫落了的書籍。
寧嬈瞧著那書有些年歲了,脆的跟枯葉似的,也不敢碰,隻彎了腰貼近去看,依稀能看清,一本是《左傳》,一本是《春秋》。
她要把江璃拉扯過來,卻見他凝著壁櫃旁的案桌,癡愣發呆。
這案桌鋪了案帷,粗布織就,垂下來一直遮住了案腳,案桌上擺著一個鐵鏽色的大肚冰瓷瓶,灰蒙蒙的落了些許汙垢。
這又是什麼稀罕玩意?
寧嬈好奇地上前,剛伸手要碰,驀然停住,歪頭看向江璃。
江璃正恍惚出神,見她一臉殷切,不由得輕挑唇角和緩一笑,衝她點了點頭。
得到了首肯,寧嬈放心地去摸那冰瓷瓶。
抹去瓶身上沙沙塵埃,瓷骨光滑如鏡,冰涼玉沁,從瓶頸到瓶尾,線條優美流暢,渾然若天成。
她不禁想要拿起來看一看。
可……竟抬不起來。
豈有此理!一百多斤沉的石頭她都能舉起來,一個破瓶子她會拿不起來?
劈開叉,紮穩下盤,卯足了勁兒再去抬。
案桌不堪重力,發出了“吱呦”的碎響,突然,“刺啦”一聲尖嘯入耳,案桌四腳離地,被寧嬈生生地整個搬了起來。
寧嬈驚詫,低頭看去,發覺這瓶子竟然是和桌子連在一起的。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江璃。
江璃負袖站得筆直,墨衫垂灑,猶如畫中沉穩清矜的仙人,默默然看著舉著實木案桌毫不費力的寧嬈,道:“阿嬈,你還記得我們剛相識時你跟我說過什麼嗎?”
寧嬈把案桌抬到眼前,仔細看瓷瓶與桌麵的連綴之處,滿不在意地搖頭。
江璃的聲音若天外編鐘,優雅且淡定:“你說,你手無縛雞之力,是個弱女子。”
哈?
寧嬈一嗆,差點丟了手中這個重家夥。
她堪堪穩住,把案桌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訕訕地回身,對上江璃的視線,把胳膊端莊平整地收於襟前,輕聲道:“那我現在開始手無縛雞之力,還來得及嗎?”
江璃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哼了一聲:“手無縛雞之力?你縛的是鐵□□!”
說完,上前抱住瓷瓶,向左轉了一圈,又向右轉了一圈,後麵的牆麵突然自中間裂開了一道縫,‘呼啦啦’地向兩側退,牆壁之後現出了黑漆漆的另一方天地。
寧嬈驚得目瞪口呆。
江璃從袖間摸出一根短蠟燭,拿了櫃上的打火石點燃,拉著寧嬈的手,叮囑:“緊跟著我,不許亂跑亂跳。”
往前,是向下的石階,江璃拽著寧嬈走得極慢,幽昧的燭光將腳下路一寸寸照亮,是凹凸的砂礫。
再往裡走,便見到一些微弱的光,寧嬈定睛細看,竟是幾顆頭顱大小的夜明珠。
幽暗瑩澈的夜明珠光芒如霧一般輕盈盈的散開。
寧嬈驚奇道:“為什麼這裡會有密室?”
這裡麵空曠,久不見天日,聲音打在兩邊壁上,被回旋放大。
江璃怕她絆倒,低頭把她身前委地的裙紗撩起,捏在手心裡,緩緩道:“當初我被父皇貶到了沛縣,本也是住在城中驛館,可隻住了三天就遇刺兩回,最後一回那柄淬了毒的劍尖離我隻有一寸,幸虧太傅及時刺死了刺客,將我救了下來。從那以後,太傅怕我再遇不測,就連夜帶我進了陶公村。他命左右心腹修了這麼一個密室,平日裡若是無事,不論白天黑夜我都是在密室裡,不出去。”
接著往前走,果然有一張窄窄小小的榻。
榻上鋪著茵褥,整齊平展開,順順垂下,一點褶皺都沒有。
寧嬈看得心裡發癢,慢慢地把手從江璃掌心裡抽出來,大咧咧地彎身坐到上麵。
密室裡陰潮,又久無人煙,一落榻便有一股黴味兒飄出來。
可是她絲毫不嫌,反倒貪戀地趴在上麵,抱著襦枕,將臉埋進去,充滿神往:“好小啊,那時候你也很小吧……”
江璃垂眸看她,因剛剛牽起慘淡往事而不自覺浮上的寒冽暗恨慢慢褪下,眸中如染了燭光的溫暖,俊秀的臉上漸漸浮起柔雋的笑。
那樣的寵溺與愛戀,似乎經年的玄冰也能融化。
他笑說:“剛開始是挺小的,可隨著年歲漸長,這榻就有點不太夠用了。太傅還商量著要給我買一張新的,還沒來得及買,長安就傳來灩妃的死訊,父皇召我回京了……”說到最後,神色又不自覺地冷了下來。
寧嬈渾然不覺,隻一頭撲進這小小的榻,小小的枕上,呢喃:“我要把它帶走,帶回長安……”展開雙臂平躺在榻上,果然半邊胳膊都落在外麵,她莞爾:“你都怎麼睡?是不是這樣?”
江璃笑道:“我才不會像你這麼睡覺不老實。”說罷,彎身把寧嬈扶起來,撣了撣她衣衫的灰塵,道:“彆坐了,彆把自己弄臟了。”
寧嬈蜷起腿,抱住膝蓋,甜甜一笑:“這裡是你住過十年的地方,怎麼會把我弄臟?我可喜歡這了。”
她握住江璃的手,低頭想了想,突然煞有介事地問:“你在這兒住的時候,有沒有人欺負你啊?”
江璃一愣。
寧嬈接著道:“比如有小屁孩總喜歡搶彆人吃的,玩的,還喜歡惡作劇欺辱人……”
說罷,拍了拍胸:“你帶我去,誰以前欺負你了,我去幫你把他打哭!”
江璃怔了怔,緩緩而笑。
他極少這樣笑,那明媚柔暖的光一直滲入到眼底,好像是一個心無塵埃、極單純無城府的孩子。
寧嬈見他笑,卻是慢慢斂去飛揚的表情,低聲道:“我都忘了,你比我厲害多了,哪用我去幫你,你自己想打誰就能把誰打哭。”
江璃揉了揉她的頭,把她扶起來,笑說:“我們彆再討論要把誰打哭的問題了,那時我隻能在這裡,偶爾晚上出去透透氣,這村裡人都不知道還有我這麼個人,誰能來欺負我?”
寧嬈環顧左右,這裡縱然有夜明珠照明,可還是陰沉沉、涼森森的,如果隻有一個人在這裡,那是不是隻能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
她突然有些難受,像是心被人掐住,又狠狠地擰起來。
勾住江璃的臂彎,她道:“我若是早些認識你該多好,這樣我就可以在這裡陪你。”
江璃拽緊了自己的衣襟,提防地看向寧嬈:“我那時候才六歲,你想對我做什麼?”
寧嬈:……
她那時候也才三歲,能乾什麼?他想乾什麼?
這人啊,思想忒得齷齪了!
她氣呼呼地去尋台階,走到一半,又溜回來從榻上順了江璃的枕頭,抱在懷裡繼續往前走,江璃隻在一邊含笑看她,用蠟燭照亮了她四周的路。
“你們是什麼人?”
幽若的燭光蔓延而去,照亮了密室的儘處站著一個人,厲聲質問。
再走近一些,見他蟒袍綢巾,是雲梁人的裝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