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找了。”隨從忙道:“我們連夜進城,可陶公村在郊外,那時宵禁,城門都關了,隻得等到天亮才能進城請郎中,等郎中去了,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害怕端睦公主,她向來凶戾,對我們下人非打即罵,我們不敢讓她知道是因為我們的疏失而害死了太傅,便在一起商量了商量……”
隨從止了話語,顧忌地抬頭看江璃。
江璃眼中寒如霜雪:“你們乾什麼了?”
隨從顫聲道:“往太傅身上補了幾刀,假稱是被雲梁所殺……”
寧嬈的心‘噗通’一聲,像是從崖巔陡然墜入了深淵,倉惶失措,下意識看向江璃。
他的臉毫無血色,一片慘白,垂在衣側的手緊攥成拳。
隨從察覺到了陰鷙之氣,忙磕頭補充:“我們這點伎倆根本瞞不住端睦公主,等屍體一送回長安,她就發覺蹊蹺了。對我們嚴刑拷打,我們就都全招了……起先公主怒火中燒,聲稱非要殺我們全家,可不知怎麼的,過了一夜她就改主意了……”
“她說就按照我們之前的說法,太傅是讓雲梁所害,沒有彆的。還說,太子殿下可能會親自來盤問我們,我們之前的那說法乍一聽還可以,可往詳細了說就有些破綻,要我們跟她學著說,把話說周全了。”
隨從偷覷江璃的臉色,顫聲道:“後來陛下果真來問我們了,我們就是按照端睦公主教的說,才蒙混過關。公主還說了,刑部的仵作、大理寺的驗屍官、甚至連官陵的司長史她都打點好了,保證這事不會出紕漏。還說,我們照她說的做,以後榮華富貴享之不儘。”
“其他的幾個隨從都信了,還天天做著一步登天的美夢,可唯獨我們兩個不信。我們對太傅做了那樣的事,憑端睦公主那歹毒性子,怎麼可能會放過我們?因而我們尋了個機會,偷偷溜出了公主府,回了家鄉。”
“回家鄉不久就打聽到,原先公主府裡太傅生前的幾個隨從全都無故暴斃,我們兩個怕了,不敢在家裡待著,便躲進了城裡。後來果真有公主府的人來我們家鄉打聽我們兩個,我們商量了商量,乾脆隱姓埋名躲到外地去。”
“這麼一躲就是七年……公主追殺了我們七年,我們也實在累了……”
隨從微頓,渾濁的眼中冒出淚來:“我們對不起太傅,可……當年也實在是怕極了才會那樣。陛下有所不知,端睦公主在人前雍貴,人後就是蛇蠍心腸,對下人心狠手辣,那公主府的後院不知埋了多少被她虐殺的仆婢……”
“你們胡說!”一聲尖細淒厲的叫聲自堂外傳進來。
南瑩婉一陣風兒似得奔進來,上來就提起隨從的衣襟,怒道:“誰給你們的膽子?敢汙蔑我母親!”
江璃的身形晃了晃,麵若玄冰,衝著禁衛冷聲道:“把她移開。”
禁衛得令,立即上前箍住南瑩婉的胳膊拖到了一邊。
南瑩婉一邊掙紮,一邊哭叫:“不可能!表哥,你不要信他們的!”淚如雨下,混濁了精心敷就的脂麵粉頰……
江璃對這淒慘的哭聲恍若未聞,隻是盯住了眼前的人,道:“朕隻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往太傅身上補刀的時候……他死了沒有?”
兩人身子一顫,諾諾不語。
江璃仰了頭,不去看他們,冷聲道:“說實話,朕可以給你們個痛快,說假話,有的是刑罰器具等著你們。”
隨從低聲道:“沒……那時有人說,生前刺出來的傷口跟死後刺的不一樣……”
江璃的瞳孔驟然放大,不自覺地向後趔趄。
寧嬈忙扶住他。
他的神色沉痛且慘淡,有一瞬痛極了的惘然,但很快,回過神來,去撥自己腰間的佩劍。
利刃猶如銀龍嘯然出鞘,直逼向那兩人的脖頸。
寧嬈忙拽住他的胳膊。
她用儘了全力,那劍仍然寸寸前移,直抵命脈。
她急了,忙說:“你不是想要讓事情清清楚楚嗎?單憑這兩個隨從的話算什麼清楚?誰知道他們是受了誰的指使。再者,若是這事是真的,端睦公主來了之後不承認怎麼辦?到時既沒人證,又沒物證,你難道要把南太傅從地底下挖出來再驗一遍嗎?”
劍鍔在頸脈前一寸戛然停住。
江璃的胳膊在顫抖,渾身都在顫抖,神情痛極仿若錐心,恨極仿若要毀世。
寧嬈小心地把劍從他手中抽走,側身抱住他。
她衝堂前禁衛吩咐:“把這兩個人帶下去,仔細看管。”掠一眼哭得梨花帶雨極近崩潰的南瑩婉,又道:“把南貴女也帶下去,小心照料。”
末了,又衝崔阮浩道:“勞煩大黃門領著人都出去,不要靠近這裡。”
禁衛和崔阮浩早已嚇得噤聲,聽見寧嬈這樣說,忙躬身告退。
人全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前堂,隻剩江璃和寧嬈兩人。
寧嬈將下巴擱在江璃的肩膀上,柔聲道:“景桓,你若是想哭就哭出來,我讓他們都走了,不會有人看見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江璃的身體顫得厲害,仿佛用儘了力氣在隱忍,可一聽到這句話,卻似河沿陡然決了堤,淚無聲的流下。
起先隻是默默地流淚,慢慢地哭出了聲,哽咽伴著如注的淚泉,仿佛要把他自小到大所受的委屈、痛苦、離殤全都哭出來。
寧嬈攬住他,讓他坐在地上,靠進自己的懷裡。
他仍舊在哭,仿佛是被觸開了閥門,那些往日艱辛的隱忍在此刻全都不堪一擊,非要酣暢淋漓地哭出來才肯罷休。
良久,天上星河斑斕,浮光如掠。
寧嬈抱著江璃,沐在堂前星光裡,慢慢地說:“哭呢,是人最基本的本能,再正常不過。凡是人,都會哭。你是天子,可首先得是人,既然是人,那就可以哭。”
江璃歪身靠在她懷裡,眼皮紅腫著,緘然不語。
“你經曆了這一些,能走到今天,那真是非常之不易了。普天下,也不會有比你更堅強的人了。可話又說回來,若是有人遇到今天這樣的事都能無動於衷,那這人當真是狼心狗肺了。”
“所以,你會哭,說明你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寧嬈緊摟著他,摸了摸他的鬢發,幽幽地說:“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你是天子啊,生殺予奪全在你一念之間,所有人都要看你的臉色。其實,最艱難的時候你已經熬過來了,隻要你好好的,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言罷,她有些悵惘地歎氣:“可惜啊,在你最無助最艱難的時候我沒能認識你,若是那個時候我就認識你,就能陪在你身邊了……”
江璃本在默默出神,眼神都發直,聽到她的話,自她懷裡仰頭:“你要是早就認識我了,能怎麼樣?連我都沒法改變的境況,你有法改?”
寧嬈微微一頓,突然笑了,垂眸看他:“我可以把你拐走。”她眼裡挑著狡黠靈動的光:“我把你拐走了,就不是你父皇不要你,而是你不要你父皇了,我們找個地方快快樂樂地生活,過得比任何一個人都好,氣死那些陷害你拋棄你的人。”
江璃情有所動,愈加深凝地望著她。
“不過,現在也來得及。你要好好的,想得開一些,讓自己做這世上最幸福的人,那些入了地獄的壞人偶爾一睜眼看看人間,見你過得這麼好,肯定是要氣死了。可是……你若是執拗於過去,耿耿於懷,始終放不開,萬一被這些惡人看見了,特彆是那妖妃,見你成了人、大權在握仍舊擺脫不了她的陰影,豈不要樂開了花。”
寧嬈看著江璃微笑,又摸了摸他的下頜,說:“我會一直陪著你,永遠都不離開你,並且我保證,不管發生什麼,這個世上我最愛你。”
江璃終於破開了傷慟戚戚的外表,不自覺地流露出微笑。
他握住寧嬈的手,沙啞著嗓音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寧嬈梗脖子,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我寧大俠,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江璃噗嗤一聲笑出來。
兩人斜倚堂前看了一會兒星星,等到夜色深沉,就回了屋睡覺去了。
第二天清晨,端睦公主便到了。
寧嬈想跟江璃一起去見她,卻被江璃攔住了,他道:“這事兒你還是彆牽扯進來了,免得又遭了他們的報複。”
她想了想,便點頭,踮起腳尖在江璃額上印下一吻,送他出去。
這一去整整一天。
府衙本就宣闊,廂房與堂屋相隔數道回廊並幾個花苑,饒是這樣,有一段時間她還是聽見了端睦尖嘯激動的喊聲,可往後,便漸漸沒有了聲音。
她心中著急,陡見崔阮浩往後苑來了,忙抓住他問。
崔阮浩眉宇間也橫著一股戾氣,似是氣急了:“奴才活這麼些年,這世間的醃臢事也見多了,可鮮少見這麼恬不知恥的。起先,端睦公主還死咬著不承認,後來陛下讓把人證帶出來,又嚇唬她說要給南太傅驗屍,她才承認。最最可氣的是,承認了還那般理直氣壯,說自己是南太傅的遺孀,陛下不能忘恩寡義,得善待她。”
寧嬈可顧不上這人有多自私、無恥,隻問:“陛下怎麼樣?”
崔阮浩想了想,道:“陛下倒是挺平靜的,沒像昨晚那麼失控,也沒跟端睦公主生氣,隻讓她回自己的封地了。”
寧嬈放下了心,一想,又問:“那南瑩婉呢?”
“也不知端睦公主怎麼了,南貴女哭著喊著要跟她走,她愣是把貴女甩到了一邊,還說她這把年紀也就這樣了,貴女還年輕,得留在長安。”
崔阮浩呷了一聲:“還真有這樣當娘的,把名利富貴看得比女兒還重。南貴女自己一個人躲在屋裡,啜啜泣泣地哭,可憐得很。”
寧嬈正想說去看看她,江璃回來了,他眉宇若和風細柳,容顏端靜,衝著寧嬈道:“我們去找景怡,這邊的事了了,九夭的賬得跟他好好算一算。”
寧嬈一路上都想問江璃跟端睦公主都說了什麼,但忍住了。
現在而言,說什麼好像不是那麼重要了。她也不值得去為不重要的事再去揭江璃的傷疤。
這樣想開,她也頓覺風朗氣晴。
跟江璃去了江偃待著的地窖,江璃一腳把那堪堪欲墜的木門踢開,陰潮昏暗的環境裡,陡然射進光束,江偃眯縫著眼狠揉了揉,還未看清,衣領已被人提起來了。
江璃冷聲道:“你有兩個選擇,要不你把九夭的來曆底細跟朕說清楚;要不讓朕打你一頓,打完了你再把九夭的來曆底細說了。”
寧嬈提著衣裙跟在江璃身後,見江偃耷拉著腦袋,悶悶道:“她是我的表姐,雲梁國主孟浮笙的女兒,雲梁公主孟淮竹。”
寧嬈險些驚掉了下巴。
一為那神秘兮兮的九夭竟是個女的,二為楚王殿下你也太有氣節了,這麼一被恐嚇就全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