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孟浮笙便帶著雍家父子走了。
除夕之夜,街衢上杳無人煙,這三人沐著月色在一片寧謐中漸行漸遠……
寧輝雖然知道這一彆大約數年不得聚,可他卻萬萬沒想到這竟是永彆……還不到一年,大魏就與雲梁開了戰,雲梁節節敗退,潰不成軍,魏軍攻入王都,孟浮笙派人送走了自己的妻女,獨自一人上了淮山,自縊殉國。
得知消息的時候,寧輝正在長安參加會試,還剩最後一科。
他不知道怎麼了,就握不住筆,寫出來的字曲曲歪歪,很快就洇成了一團。
結果自然是名落孫山。
落榜仕子大多留在了長安,穿梭於酒肆茶樓,一麵溫習功課,一麵經營人脈,渴望能投的貴人門下。
而寧輝自獨自一聲不響地收拾行李,回鄉了。
夫人和女兒在家鄉等他。
他給孟淮雪改名為寧嬈,為此還搬了幾次家,真正地當成親生女兒養在膝下……
夫人對她寵愛有加,視若掌上明珠,並且再也沒提給他納妾的事兒……
每當寧輝望著這玉雪可愛的小孩兒,都不禁感歎:這麼可愛的孩子,簡直是天賜給他的仙女兒……
後來,仙女兒長到了四歲,開始上房揭瓦了……
不知是他們夫婦把孩子養的太好,還是孟氏王族血脈優良,寧嬈天生力氣比同齡的孩子大許多,他拿回家的典冊卷帙,用不了一會兒就能被她拆的四零八落。
寧輝對此敢怒不敢言,因為他膽敢凶一下寧嬈,他夫人得追著他把他打成豬頭……
他有時憂鬱的心想,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就是!
三年一度的大考如期而至,寧氏夫婦商量了商量,決定舉家遷往長安。因為自從養了寧嬈之後,發現這孩子太費錢,寧輝的那點潤筆費已經難以支撐家計,隻能去上京長安另謀生計。
從睦州到長安,數十裡路,為了省點車馬費,一路上坐一會兒車,走一段兒路,四歲大的寧嬈穿了一身洗的乾淨的粗布衫褲,挺著小肚腩,背著她的小包袱緊跟著自己的爹娘,一天路走下來染了一身的灰塵……
她把母親給她的小乾糧分了若乾份,每次饞了就拿出一小塊啃,有時一啃能啃一天。啃著啃著,又添了新的乾糧,她就把舊乾糧忘了,等想起來找出來的時候已經發了黴……
寧嬈對著壞掉的乾糧傷心地哭了,被寧輝發現,毫不猶豫、狠狠地嘲笑了她。
於是,寧嬈哭得更厲害……
寧夫人聞聲而來,等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二話不說抄起掃帚就朝著寧輝招呼,追得他滿院子跑。
一看她爹被打了,寧嬈就不想哭了,一邊拍手叫好,一邊要求她母親打準一點,打狠一點。
……
一路波折過後,如期到了長安。三人現在客棧打尖,而後寧輝獨自出去租合適的屋舍。
時值灩妃亂政,手下豢養了一群走狗,四下裡亂竄咬人,寧輝不防,被一個騎高頭大馬的兵士撞倒,包袱被撞開,裡麵東西散落了一地。
他顧不上查看自己的傷逝,忙去撿東西。
一個中年男子蹲了過來,幫他把東西都撿起來,正巧他腿邊散落了那本《家國誌》,便撿起來看,本是臨時起意,誰知翻過一頁便丟不開了。
“好,好文采,好境界,當真是才華稟賦皆屬上乘!”
寧輝係好了包袱看這個人,他穿墨緞襴袍,戴青紗帽,腰帶嵌玉,腳蹬皂靴,氣度文雅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
幾個隨從小跑著過來,慌張道:“大人,你沒事吧。”
那人含笑擺了擺手,衝寧輝問:“這是你寫的?”
寧輝呆站著沒答。
隨從看不過眼,揚聲道:“這是文淵閣大學士裴恒裴大人,也是今年科舉的主考,瞧你是個讀書人,怎麼這般不懂規矩?”
寧輝忙端袖揖禮,道:“學生無禮,望大人恕罪。”
裴恒連道無妨,又問了他一遍:“這篇賦是你寫的?”
寧輝搖頭:“不是,是我好友所寫贈與我的。”
“那你這位好友……”
寧輝暗淡了神色,喟然道:“他已經去世了。”
裴恒一愣,不無可惜道:“真是英才,天妒英才。”末了,又看看寧輝,不無讚賞道:“他文采好,你人品好,你明知道我的身份,而你這個好友又已經去世了,你就算把這東西算在自己身上也無人知道,你卻能對我說實話,真是難得。”
他翻開《家國誌》,見扉頁有印章,念道:“寧輝?”
寧輝道:“正是學生。”
裴恒笑道:“秋闈在即,好好讀書,好好考試,朝廷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寧輝忙應是道謝。
而後他順利地租下合適的屋舍,把夫人女兒接了進去,便一邊做著他的字畫生意,一邊準備考試。
會考過後,在最初的及第名錄裡,其實沒有寧輝的名字。
主考裴恒記掛著他,便讓把寧輝的卷子調出來。
通篇下來確實文采斐然,但卻有些劍走偏鋒,不合正統,閱卷的人都是些老學究,入不了眼也是常理。
裴恒思慮再三,將寧輝的卷子遞了上去,請當時的嘉業皇帝定奪。
那時灩妃亂政,手握大權,本就出身異族行事不按章法,而寧輝那有三分邪氣的文章恰巧入了她的眼,因此攛掇著嘉業帝點他為探花郎。
十年苦讀,一朝雀屏中選,自是揚眉吐氣的。
等他知道了事情始末,想起孟浮笙跟他說過的話,而今,這《家國誌》果然帶給了他令人豔羨的好運,可那雪天中翩翩而至的俊秀少年卻已深埋黃土之下,這一切他都看不見了……
寧輝所能做的,唯有對他的女兒好,寵她、嬌慣她,讓她做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兒……
……
晚間旋風驟起,吹打著簷下的犀角素紗燈不停地拍打牆,驚雷滾滾而來,大雨將至。
寧輝站起身去關窗,夫人正好推門進來,一臉鬱色地問:“聽說你今天進宮了,可看見咱們的女兒了?”
寧輝道:“沒有,我哪能隨便去後宮。”
夫人歎道:“我有兩個月沒見女兒了,想得我心發慌,這都怪你,當初非讓她去當什麼皇後,這可倒好,一道朱瓦紅牆,活生生兩個世界,想得心肝疼也見不到。”
寧輝心疼地將她扶過來,緩聲道:“你要是想了,遞帖子去見就是,你是女眷,多進出幾次後宮也不妨事。”
夫人長長地歎了口氣:“宮規森嚴,待不了幾個時辰就得出宮,我每次去一趟,回來都得難受好幾天。”
幽幽道:“若是能讓女兒回來住幾日就好了。”
寧輝最見不得夫人傷心,忙溫言寬慰,寬慰著寬慰著,他來了靈感,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叫道:“有了!”
夫人詫異地看他:“有什麼了?”
“有主意了!”
寧輝兩眼發亮:“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心肝疼?這就對了,打今兒開始你就在家裡裝病,我遞帖子進宮,向陛下懇求讓咱的女兒回來探親,怎麼樣?”
夫人樂得笑開了花,忙捂著頭哼哼唧唧地說自己快不行了,讓侍女扶自己回屋。
……
江璃得了嶽母病重的消息,片刻不敢耽擱,忙著人告知寧嬈。寧嬈忙讓玄珠知會內直司,準備中宮儀仗輿輦,立時就要回家探望母親。
宣室殿裡,江璃拿著寧輝那封奏疏反反複複地看,眼中精光內蘊,自言自語道:“駢詞堆砌,文采斐然,感人肺腑……這寧大夫是出了名愛護夫人,夫人都病重了,他還有心思搞這些花頭?”
崔阮浩端著拂塵,嚴肅認真道:“老狐狸!什麼事都乾的出來!”
江璃扔下奏疏,霍的站起來,問:“皇後出宮了嗎?”
崔阮浩道:“還沒,內直司那邊還得知會城防局清街,娘娘且等著呢。”
江璃從禦階上走下來,道:“走,朕陪著皇後一塊兒回去。”
……
寧輝關閉府門,在家裡指導訓誡下人們,等待會兒皇後來了務必把戲做足,千萬不能露出馬腳。
下人們一一應是,他愈發胸有成竹,他這女兒自小便缺心眼,好騙!
誰知得意了沒多久,出去探風的人回來了,說皇恩浩蕩,陛下陪著皇後一塊兒回來了,現下鑾駕已在東盛巷,不出一炷香就到寧府了。
寧輝得意的表情驟然僵在了臉上。
他猛地反應過來,撩起袍子飛快地往內苑跑,邊跑邊喊:“快!把我的好酒好茶都收起來!藏起來!”
“還有我的古董寶貝全收進庫房,一件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