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第58章(2 / 2)

當皇後失去記憶 桑狸 55110 字 6個月前

江璃溫秀青濯的麵上漾起一抹和暖的笑,目光中若有融融春水,緩緩淌著,他看著英儒,柔聲道:“你安心做功課,不要胡思亂想,父皇與你母後好著呢。”

英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甜甜一笑,歡暢地走了。

寧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原來江璃早就看穿了他們的把戲。一時有些局促,挪了挪步子,輕咳一聲:“那……我也走了。”

“不行。”江璃叫住她,視線掠過殿外的瓊枝疏蔭,搖頭:“你現在不能出去,英儒一定躲在殿外的哪根柱子後朝這兒看,你若是現在出去了,他會不安的。”

寧嬈一愕:“那怎麼辦?”

江璃指了指崔阮浩,道:“你出去,關殿門。”

崔阮浩鞠禮,朝寧嬈眼梢飛笑,後退幾步出去了。

厚重的殿門被推上,隔絕了遲暮的天光。

江璃將桂花糕推開,兀自低頭開始繼續看奏折。

寧嬈朝他探了探頭,默默上前,從壁櫃裡摸出打火石多點了幾根蠟燭,擺在龍案上。擺完了,發覺江璃拿著毫筆,定定地仰頭看她。

燭光搖曳,打在壁上兩許疏影,暗昧交纏。

她也愣了,看看自己手裡的打火石,又看看壁櫃,摸了摸頭,剛才好像被什麼附了身一樣,鬼使神差地就去櫃裡拿打火石,明明她不該知道那裡有啊。

江璃卻彎唇笑了,不是那種滿含心事、極虛浮的笑,而是真正抵達眼底,溫暖暢然的笑。

仿佛是受了感染,寧嬈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以前是不是經常這樣拿打火石、點蠟燭啊?”

江璃輕快地點頭。

寧嬈思索道:“那這麼說來,我們兩之前應該挺好的吧,英儒那個小鬼頭,瞎擔心什麼呀……”

江璃斂了笑,道:“英儒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你在他麵前說話要注意些,他雖然年紀小,可懂的事情很多,心事也很重。”

寧嬈抻頭問:“為什麼啊?他為什麼心事這麼重?”

江璃放下筆,極有耐心道:“這深宮裡人多嘴雜,有些事就算我不想讓他知道,也總有彆人會說給他聽,本就在旋渦裡,他又早慧,焉能活得輕鬆?”

寧嬈似懂非懂地點頭,突然想起英儒對她說:他害怕會像江璃一樣被自己的父皇趕出宮……默默地看了看江璃,他在年幼時被自己的父皇趕出了宮,流離了十年才回來。他的兒子又害怕會被他趕出宮,縱然他對英儒百般嗬護,萬般細心,可好像根本抵消不了英儒內心的懼怕。

寧嬈想起英儒那張稚嫩秀致的小臉上滿是淚痕的樣子,突然有種無力感,若是過去,記憶齊全的她,麵對這樣的情景該如何去化解呢……

她正垂眸思索,隔著一道殿門,聽崔阮浩在外麵道:“陛下,陳相求見。”

江璃看向不知所措的寧嬈,道:“你先去側殿等我。”

宣室殿側有一道暗徊的窄廊,順著走出去,便是安置了床榻可供休憩的側殿。寧嬈剛入了窄廊,就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和陳宣若那清朗的嗓音:“陛下,鐘槐的案子臣查清楚了,特意請了楚王一同過來……”

她不關心什麼案子不案子,可是聽到‘楚王’二字,不免一怔。

那些關於‘夜闖端華門’的回憶裡,江偃是為了救她才背負了不敬先祖的罪名而被驅逐出長安,甚至更早,她曾為了江偃得罪了整個‘南派’而被他們暗害,可是在她目前的記憶裡,實在沒有任何關於她和江偃的關聯……

她有些煩悶,目光掠過關著的茜紗窗,見窗外立著一個英挺的身影。

江偃正在宣室殿外的回廊上站著等著召見,關於鐘槐一案中,依他在安北王府的所見,細細想來確實有一些蹊蹺之處。他捉摸了一二,從袖間摸出一個油紙包,拆開,裡麵是白色的粉末,他將要湊到鼻前嗅一嗅,忽聽腳步聲由遠及近。

忙收起來抬頭,一愣,轉而漣起如桃花般燦然豔冶的笑,道:“皇嫂,您怎麼來了?”

寧嬈狐疑地掠了一眼江偃的袖子,裡麵露出一角黃油紙,迎著風細微顫著。

她笑了笑:“母後今夜在祈康殿設家宴,我在這兒等陛下一同前去。”

江偃聞言神色一黯,勉強含笑點了點頭。

“那個……”寧嬈猶豫了猶豫,道:“我想起來了,原來你當年夜闖端華門是為了我啊……你是不是故意提醒我小靜的事,好讓我找她問清楚的,既然這樣,你怎麼不直接告訴我啊?”

江偃一愣,哈哈大笑:“哪有這麼複雜,小靜的事我不過隨口一提。再說了,當年也不全是為了救你,我是在長安呆膩了,又尋不著由頭走。想著闖一個差不多的禍,正好能被順理成章地趕出去。”

說完,還極為風騷地捋了捋垂下的發絲,朝寧嬈飛了個眼風。

可不知為何,寧嬈望住他的眼,好似能透過那浮豔秀夭的表麵一下看到底。

她應和著勾了勾唇,往前走了幾步,腳下被石頭絆了個趔趄,往前倒去,江偃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皇嫂,小心。”

江偃輕聲說,兩人離得近了,他反倒不敢看寧嬈的眼了。

寧嬈抓住他的臂袖平衡好了傾傾欲倒的身體,站穩了,崔阮浩這時從宣室殿裡出來,輕咳一聲:“楚王殿下,陛下召您進去。”

江偃朝寧嬈一鞠,跟著崔阮浩進去。

寧嬈忙跑回偏殿,從袖裡拿出那方油紙包,拆開,低頭嗅了嗅。

她擰著眉思索,倏然,霍的站起來,將那封油紙包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

陳宣若和江偃稟完了案情,江璃沉默了片刻,衝陳宣若道:“母後今日在祈康殿設宴,你先去吧,案子的事先不要提,等家宴過後再說。”

陳宣若點頭,慢慢退了出去。

殿中隻剩江璃和江偃。

江璃剛說了句:“景怡……”見寧嬈從側廊裡出來,環顧四周無外人,將一封油紙包放到龍案上,指著江偃,衝江璃道:“你……你是皇帝又是大哥,你得管他,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寒食散!他在偷偷地吃寒食散!”

她越哭越委屈,淚水暈花了剛剛敷上的胭脂,滿麵繚亂,淒淒慘慘。

看得江璃心疼不已,想上前給她擦淚,剛邁開步子又被太後推到了一邊。

太後急忙上前像雞護崽子似的把寧嬈摟進懷裡,滿含戒備地看向蠢蠢欲動的江璃,“你……你站那兒,不準你靠近阿嬈。”

說完,憐惜地摸了摸寧嬈的鬢發,柔聲道:“我可憐的兒啊,彆怕,母後給你做主。”

寧嬈懵懵的,淚眼朦朧的仰頭看太後,兩泊水珠瑩瑩轉轉,嬌弱惹人憐愛。

成功地激起了太後的保護欲,她拉著寧嬈往外走,邊走邊說:“跟母後去祈康殿住,看誰還敢欺負你。”

江璃:“不行!”

他快步追上來,被太後怒瞪一眼,不情願地停住,道:“阿嬈身體剛好,每日裡還得吃藥,去母後那兒怕是會擾了母後安寧。”

說完,朝寧嬈使了個眼色。

她這樣兒若是跟母後同處一個屋簷下,隻怕要不了幾天就得露餡。

寧嬈經他一提醒,突然也反應了過來,抹乾了眼淚,朝著太後道:“其實,也……”

“你不用怕!我年紀大了,成日裡也睡不了多少時辰,不怕打擾!”

不等江璃再說什麼,拉住寧嬈就走。

寧嬈被太後拉著,掙紮回頭看江璃,一麵的淚痕,滿臉的擔憂,江璃亦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無可奈何地彎身坐在地上。

崔阮浩弓著腰顫巍巍地從柱子後繞出來,江璃隨手撿起一根花枝扔他身上,氣道:“母後來了為什麼不通報?”

崔阮浩身子弓得更低,抖若篩糠,結巴著說:“太後不讓通報,說聽到裡麵有動靜,您和娘娘沒歇著,她直接進來就成……”

江璃歪著頭瞪了他一會兒,長歎一口氣,無奈地捂住了額頭。

沉默片刻,他倏然抬頭:“方才皇後說賬本……什麼賬本?”

崔阮浩捉摸道:“奴才剛才聽墨珠她們說,四局送來了這個月的開支賬目,玄珠正在看……”

“玄珠?她會看什麼?”江璃指著崔阮浩:“你去,把那些賬本都搬過來。”

崔阮浩一怔,忙直起身子,斂著衣袖一路小跑去了西邊抱廈。

——

寧嬈深夜跟著太後回了祈康殿,本隻穿著一件薄綢寢衣,墨珠給她披了白鷺勾絲織緞披風,到了祈康殿倒也省事,揭下披風簡單梳洗就能睡下。

省事是省事,可也有費事的……

太後總拉著她說話,從一開始的旁敲側擊:“哀家知道這些日子皇帝辛苦,前朝事多,你又病了,裡裡外外都得他拿主意,人定是疲了,有些差池也是正常……”

到後來,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問她:“你覺不覺得景桓近來有些不太正常,你總和他在一塊兒,沒看出他這兒有點……嗯?”說罷,指了指自己的頭。

寧嬈差點要問出口景桓是誰。

但見太後一臉的稀鬆平常,又想起江璃極隨意的稱呼楚王為‘景怡’,猜到八成是江璃的字。

可就算她猜到了又怎麼樣,太後懷疑自己兒子腦子出毛病了,就來問她……江璃的腦子有沒有病她不知道,反正她的腦子是有病的……

但她有病歸有病,卻不能讓人看出來。

父親說過,言多必失,若想儘力周全,最好少說話。

因此她抿了唇,無辜且懵懂地朝著太後傻笑。

太後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是不敢說的,他那麼對你,定是把你嚇壞了。”說罷,無奈地搖頭:“這都怪哀家,他幼時護不住他,眼睜睜看著他被趕出長安十年,疏於對他的管教,才養成了如今這讓人捉摸不透的性情。”

寧嬈瞧她眉頭緊鎖的模樣,一時不忍,脫口而出:“這怎麼能怪母後?您也不想與陛下分離,我娘常說,母親與自己的孩子分離,是最煎熬最痛苦的,但凡有一點辦法,沒有哪個當娘的舍得下自己的孩子。”

她說完,旁邊許久沒有回應,不禁歪頭看去,見太後怔怔地凝望著她,視線惘然,像是在出神。

觸到她的回望,太後將打散了的視線聚起來,和緩一笑:“皇後這一病,倒是和過去不太一樣了。”

不一樣?難道她看出什麼了?

寧嬈一陣緊張,忐忑地挪了挪身體,手心膩出一層汗。

太後卻不再續下文,隻囑咐她早些休息,明日楚王來問安,她召了些官宦內眷來宮裡說話,她這皇後少不得要跟著應酬。

太後走後,寧嬈托著腮在銅鏡前出了會兒神,心想,雖然年華老去,可是太後看上去那麼嫻雅溫秀,江璃那出挑的樣貌應該大半遺傳自母親。她看上去又是那麼和善,據說也是係出名門,這樣一個無可挑剔的人,當年在灩妃鼎盛的光芒下空頂著皇後正宮的名位多年,也是受了許多的委屈。

她換了個坐姿,有些想不通,這樣好的人,當年的先帝怎麼忍心為了一個異族妖妃去委屈她。

這樣想著想著,不知覺入了寐夢中。

……

清晨她是被墨珠搖醒的,揉搓著惺忪睡眼向外看,見天光尤是垂暗,一點極單薄的白彌散開,透過茜紗落進來。

墨珠打了熱水,將她摁到妝台前,手腳利落地上了大妝,佩戴了整套的鳳釵寰翎。

她去到正殿時太後已在那兒了,手邊一碟酥酪,還有半盞冒著熱氣的茶。

墨珠暗中拽了拽寧嬈,低聲道:“娘娘快去向太後請罪,您起晚了沒能伺候她老人家梳洗。”

寧嬈一陣發懵,太後卻已朝她招手,笑道:“快彆聽這丫頭的,你還生著病,該多多歇息,哪裡就用得著你來伺候了。”

看著她溫和的笑容,寧嬈驀地舒了口氣,彎身坐下,痛快道:“就是,我就最煩一大清早被人守著床榻叫起了。太後身邊的人都是伺候慣了的,您在她們麵前也隨意,若是換了阿嬈,天不亮就在您榻前等著,您正睡得迷糊,一睜眼看見我早穿戴齊整守在那裡了,不是得彆扭死嗎?”

她竹筒摔豆子似的說了一連串話,惹得墨珠直拽她袖子。

太後一愣,哈哈大笑:“你說的對極了,往日裡你是最勤謹的,但凡留你在祈康殿宿下,你必一大清早就到哀家跟前伺候著,按理說你也是一片孝心,可要從我本心來說……”她前傾了身子,靠近寧嬈笑道:“確實彆扭。”

寧嬈跟著笑,抻了個懶腰,順手從碟子裡摸出一塊酥酪往嘴裡填。

墨珠瞪圓了眼,彎起胳膊肘不停地搗她。

太後卻不以為忤,反將碟子往寧嬈那邊推了推,又吩咐給她換杯新茶。

滾燙的茶水端上來,太後朝身後上了年紀的老宮女道:“翠蘊,你瞧瞧,皇後這一病連帶著性子也變了,這般爽利痛快,倒讓哀家想起了她剛和景桓成親的時候。”

“咳……”一口茶沒喝好,水順著嗓子眼灌下去,嗆得寧嬈直咳嗽。

她咳得滿眼淚花,撫著胸口,擔憂地看向太後。

太後心疼地給她捋背順氣,“瞧瞧你,多大的人了,也不仔細著些。”

翠蘊忙將茶盞端出去添了些水,道:“娘娘快喝些壓壓咳嗽吧……”

寧嬈啜了一口,勉強將咳嗽壓下。

內侍進來稟:“各家官眷和楚王已到了,等著請太後和皇後安。”

太後握著寧嬈的手,歪頭道:“讓他們進來吧。”

內侍得了命,繞到淡青的沙影屏風後,尖著嗓子唱道:“宣。”

人自屏風兩端徐徐而入,一水的新衫綾羅、嬌妍欲滴,隻有為首的是男子,一身素青右衽深衣,銀線縷出暗月團繡的紋飾,整個人如沐在霧靄中,有著飄逸的氣度。

他慢慢走近,跪拜:“臣恭請母後聖安,恭請皇嫂禦安。”

太後道:“景怡,起來吧,看座。”又衝他身後的眾官眷道:“你們也起來吧。”

待眾人落座,寧嬈才看清了這楚王的樣子。

眉眼精致如畫,兩泓彎眉若遠山,鼻梁高挺,恰到好處的嵌在麵上。

他甫一坐下,便道:“聽聞皇嫂病了,可是大好了?”

寧嬈一怔,墨珠悄悄掐她的胳膊,她忙說:“好……好了,多謝楚王掛念。”

楚王彎眉一笑,眼中若有桃花綻開,不儘的風華流出,溫煦道:“那就好。”

太後含笑看向楚王:“難為景怡還掛念著皇後,哀家可聽說你前些日子也大病了一場,身體可好?”

楚王笑道:“不過是偶感風寒,兒臣皮糙肉厚,沒幾天就好了。”

“你這孩子總是報喜不報憂,挺大的人了,也不會照顧自己。要我說啊,就是缺個王妃,日日夜夜地管束著你、體貼著你,也就好了。”

說罷,半是隨意半是認真地說:“今兒來了許多官家貴女,你瞧瞧可有入眼的?”

聽太後這樣說,寧嬈才觀察到,今日幾乎都是一老一少的組合,端莊的貴婦坐著,身後跟了個妙齡少女,梳著各式的發髻,溫順地低垂眉眼。

原來是早有預謀啊,這太後還挺能為楚王操心的。

楚王掠了一眼滿堂的錦繡煙羅,從寧嬈的角度來看,這一眼掠的甚是敷衍、潦草……

他笑說:“兒臣看著自然都是好的,母後做主就是。”

太後抿了口茶:“好,那母後做主了,你到時候可不準不依。”

楚王笑意不減:“兒臣哪敢啊。”

接著便是一些家長裡短的瑣事,寧嬈聽得甚是無趣,便找了個托詞出來,走到廊簷下,聽祈康殿的侍女在議論。

“我說今日來的怎麼都是些不上數的末流官眷,原來是要為楚王選妃,也是,這京中有頭有臉的誰敢把女兒嫁給他。”

“可不是,當年灩妃那般囂張,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且不說彆人,就是陛下和太後,誰又知道是真心疼楚王還是自持身份不好發作他呢。”

她躲在廊柱後聽八卦聽得津津有味,墨珠輕輕搖了搖她的袖子,朝一邊努了努嘴。

“娘娘,這些不著調的話您還是少聽吧,瞧您現在這心無城府的樣兒,彆再一轉身說漏了嘴。”她對於今日寧嬈的表現很不滿。

寧嬈討好似得摸了摸她的小手,“我這不是病了嘛,我這病人能發揮到這程度那已經不錯了。”

扣著墨珠的手,腕上的金蛇鐲子滾下來,撞到墨珠手上的玉戒指,一聲金玉錯的清悅。

她怔了怔,心想怎麼昨晚稀裡糊塗把這東西戴到祈康殿了。

萬一太後認得這雲梁舊物,看見她戴在手上,會不會心裡彆扭啊……

她對自己這麼好,這樣是不是也太沒良心了……

想了想,拉著墨珠悄悄地轉到祈康殿後的碧潭前,將鐲子取下扔進去。

‘咕咚’一聲,赤金的鐲子砸出一個水窪,而後便沉沉地墜了下去。

她鬆了一口氣,突覺輕鬆了許多。

也真是想不通從前的自己,日子過的好好的,非得弄個破鐲子來讓自己提心吊膽的。

一陣風拂過,回廊上傳來一陣衣料摩挲的輕響,墨珠機敏,忙厲聲問:“誰?誰在那裡?”

廊柱後轉出來一個風姿飄逸的人,一隻手輕輕搭在柱子上,笑得清風和煦:“阿嬈,你走時看了我一眼,我還以為你特意邀我出來說話呢。”

唉,好像一隻砧板上的魚,被人拔了鱗,任人宰割。

馬車走了一陣,漸漸放緩了速度,隨著‘轆轆’聲,停了下來。

江璃這才將她鬆開。

他一貫沉靜如畫的臉上暈染開了一片酡紅,氣息淩亂,眼神像炙燙的烙鐵直勾勾地盯著她。

寧嬈被他看得不自在,往邊上挪動了一點,抬起下頜衝著他“嗚嗚嗚”。

江璃抬手將塞進她口裡的綿帕拿出來。

“你這樣不對!”寧嬈的臉漲得通紅,怒目譴責他:“我還什麼都沒有想起來,你怎麼能對我做這樣的事,簡直……簡直……登徒子!”

江璃望著她笑了,邊給她解繩子,邊笑說:“你說的有理,畢竟我現在對你而言隻是一個陌生人,確實不應來輕薄你。”

“可是……怎麼辦?這些輕薄事我過去都對你做慣了,這一時改不過來了……啊……”

寧嬈咬住他的手,亮出了泛著森森冷光的大白牙:“那就麻煩你忍一忍,或是找個燒雞去啃一啃,我寧嬈長到這麼大,隻有我啃彆人,沒有彆人啃我的!”

江璃任由她咬,緩緩收斂了臉上的笑意,陰悱悱地看著她。

看著他這副模樣,寧嬈感覺好似有一股凜寒陰風從四麵襲來,後脊背涼颼颼的,不禁打了個顫栗。

江璃慢慢地伸出另一隻手,捏住她的下頜,迫得她鬆開口,問:“你啃過誰?”

寧嬈愣了愣,保持著被他抬高下頜的動作,眨了眨眼,無辜而略帶羞澀地說:“十五歲之後的事不記得了,但十五歲之前我誰都沒啃過,連除了我爹之外男人的手都沒拉過。”

說完,挑起眼梢偷覷江璃的神色。

他臉上滿是狐疑,沉凝地審視她,仿佛在探究她話中真偽。

兩人緘默了一陣,車外傳進黃鸝嚶啾的嬌啼聲,打破了車內的靜滯。

江璃鬆開了寧嬈,起身拉著她下車。

車外石階杳然上疊,瑤閣瓊樓連闕,原來已到了昭陽殿的門前。

馬車早就停了,那他們剛才豈不是一直在昭陽殿前,可隨行的內侍怎麼都不來催他們下車啊?

寧嬈瞥了一眼跟在江璃身後的崔阮浩,他微低了頭,麵上儘是曖昧而古怪的笑意,瞧見寧嬈在看他,那笑也絲毫不斂,隻是平添了幾分恭順。

……馬車壁就那麼薄薄的一層,外麵肯定全聽見了。

唉,沒臉見人了。

寧嬈垂頭喪腦地被江璃拉進了殿裡,他掃了一眼跪拜迎候的玄珠,平靜悠然地說:“今日之事朕且記在賬上,若是再犯,你也不必再待在昭陽殿了。”

玄珠哆嗦了一下,躬身輕輕應道:“奴婢知錯,奴婢記住了。”

“起來吧。”

全殿的人如蒙大赦,皆鬆了一口氣。

玄珠上前一步道:“陛下,文淵閣裴恒大學士求見,他似是有急事,聽聞陛下在昭陽殿,便讓內直司通報乞求麵聖。奴婢恐娘娘出宮一事外泄,便說您在陪娘娘用藥,將他讓去了偏殿。”

江璃道:“朕去偏殿見他,你給皇後更衣。”

說完,領著崔阮浩走了。

一眾侍女圍上來,給寧嬈把內侍的錦衣脫下,取出鸞鳳刺金的禕衣,絲縭、帛帶、環佩,手腳利落地給她穿戴完畢,將她摁在了妝台前,開始理那三千青絲。

寧嬈好脾氣地任由她們擺弄,打了個哈欠,將螺鈿釵盒打開,見幾根細長的金釵上擺著一隻掐花鐲子。

這鐲子樣式很古怪,是由兩條金蛇首尾相接扭製而成,蛇身上鏤雕出朵朵蓮花紋,每一朵蓮花下都嵌著一顆紅寶石。看上去不像是中原之物。

玄珠道:“這是娘娘的心愛之物,是雲梁國的王室珍寶。”

雲梁?寧嬈思索了一會兒,就算她失去了一段記憶,也知道這雲梁國的鼎鼎大名。

它在南淮之境,素來偏居一隅,以養蛇和製蠱聞名。

本來雲梁和大魏的關係還算井水不犯河水,可二十餘年前開始關係惡化,邊境衝突不斷,到後來自是國富民前的大魏占了上風,雲梁為求和,便派出長公主孟文灩來長安和親。

孟文灩姿容傾城,很快便得到了先帝的寵愛,被封為灩妃。由此便開始了灩妃魅惑君王、禍亂朝綱的時代。

起初朝中還是一片清正剛直,對婦人乾政很是不屑。而當時先帝的弟弟齊王江邵誼更是趁先帝病重監國之際,揮軍滅了雲梁國。

據說魏軍斬殺了雲梁國主孟浮笙和他的一雙兒女,徹底斷了雲梁的王嗣。

但事情沒這麼容易完。

先帝很快病愈,灩妃對母國被滅懷恨在心,向先帝吹枕邊風,讓他冤殺了齊王江邵誼,更對其滿門抄斬,連老弱婦孺都不曾放過。

齊王案之後,朝中皆懼怕灩妃,對她荒唐的行為縱敢怒,卻噤若寒蟬。

由此,灩妃越來越囂張,甚至勾結監天司汙蔑當時才六歲的太子江璃八字陰硬,克父,還將先帝前些年的病重算在了他的身上,先帝不顧眾臣反對,將太子貶黜出京,流徙千裡。

一直到十年後,灩妃去世,在一甘老臣的要求下,江璃才做為儲君被接回來。

寧嬈還記得灩妃去世時自己才十三歲,當年也是生了一場重病,父親又恰好回家鄉省親,隻有母親陪著自己關起門來度日,外信不通,過了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

等到她病愈,才知大魏已改換了天地。

不可一世的灩妃故去,受彈壓十年的大魏臣子將怨氣全撒在了雲梁人身上。

雲梁國滅之時,許多平民百姓湧入大魏境內,多年來受灩妃庇護,倒也安居樂業。

這一遭,各地衙司倒像是商量好了,一方是憎惡灩妃,一方是向當時重新上位的太子江璃表忠心,對雲梁人苛待至極。

不許他們經商科舉,不許他們從事體麵的活計,隻許被當做奴隸乾最低賤的工作。凡農耕者賦稅加倍,凡為奴仆者可被隨意虐殺,甚至一度漢人殺了雲梁人都不必償命,也不會受刑法懲處。

聽上去很是血腥也很殘忍,在她的印象裡,仿佛是到了先帝病重,太子監國時才稍稍有所緩和。

她將那鐲子放在手心裡,心想,江璃縱然是對雲梁百姓網開了一麵,可他對雲梁的憎惡絕不會亞於任何一個大魏人。

畢竟當年的灩妃之亂,除了被冤殺的齊王,他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了。

少了五年記憶的她都能知道的事情,過去的她肯定也知道啊,那怎麼還把這屬於雲梁王室的手鐲擺在這麼顯眼的地方,這不是招江璃厭惡嗎?

發髻梳好了,玄珠給她簪了花釵,低頭瞧了瞧,道:“奴婢給娘娘戴上吧,從前您最喜歡這鐲子的。”

“我以前就戴著這鐲子在陛下麵前晃?”

玄珠道:“倒也不是,娘娘隻是常拿出來把玩,並不大在陛下麵前戴。奴婢還奇怪呢,您大費周折地管陛下要了這鐲子,卻又不大戴……”

“啊?這鐲子是陛下送我的?”寧嬈奇道。

玄珠一臉的理所當然:“這鐲子是雲梁王室之物,乃是當年滅國時的戰利品,一直收在國庫中,是為玲瓏公主籌辦嫁妝時拿出來被您見到了,管陛下要的。”

寧嬈又疑惑了,平心而論,雖然這鐲子挺好看的,但也沒到了非要為了它去觸江璃黴頭的地步,難不成過去的她完全不在乎江璃?

“玄珠,你說說,從前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寧嬈回頭看向玄珠,見她略一思忖,莞爾道:“娘娘知書識禮,禦下有方,將後宮管理的井井有條,又孝順太後,和睦宗族,舉朝上下都對皇後娘娘很滿意。”

聽上去是挺好,可……這說的是她嗎?

寧嬈搖了搖頭,奇怪啊,奇怪,好像大家口中的她跟實際的她完全判若兩人。

她托著腮想了想,將手鐲放回螺鈿盒子裡,掠起裙紗往偏殿去。

玄珠忙道:“娘娘,陛下在與裴學士談論正事,您千萬彆去打擾他們。”

寧嬈邊走,邊朝她擺了擺手:“放心。”

偏殿與正殿勾連,中間是一條窄窄的回廊,穿過去便是一架影壁屏風。

“陛下,娘娘所中之毒是雲梁不外傳的惑心毒,若是雲梁人所為,恐怕他們是居心不軌,不得不防。”

雲梁,又是雲梁!

寧嬈歪頭想,在她的記憶裡,她跟雲梁沒什麼瓜葛啊,怎麼倒好像是跌進了雲梁這個大染缸裡,洗都洗不乾淨了。

她本意是想等著裴恒走了,再去問江璃一些事,但這一番好奇心大盛,將耳朵貼在了屏風上,想要聽個清楚。

可不知怎麼的,外麵再無聲音傳入,她以為是隔著屏風聽得不夠真切,不禁前傾了身體,往前,再往前……

屏風不堪重力往前倒去,‘砰’的一聲震天響,影壁沉甸甸地砸在了側殿中心。

而她毫無遮蔽地站在了那裡,接受著江璃的注視和裴恒震驚的視線。

寧嬈:……

英儒跺腳,氣道:“母後,你從前時常教我做人要勇敢,怎麼到了你自己的身上就這般怯懦?你這個樣子,讓英儒將來如何尊你敬你?”

這小兔崽子,難不成她不夠勇敢,有點慫,就不值得他尊他敬了嗎?

他好歹也是她懷胎十月差點把命搭進去才生出來的,倒反過來要被他製住了麼?

她正要生氣,墨珠湊上前來,將一碟冒著熱氣的桂花糕塞給寧嬈,眨巴著一雙烏靈靈的大眼睛道:“娘娘,您就是去給陛下送點心,不必想太多,等進去了再隨機應變就是。”

她摩挲著描金的瓷邊,又看向玄珠,玄珠一慣的溫默沉穩,此時卻也熱切地看著她,衝著她狠點了幾下頭。

這兩個大人外加一個小孩都目光瑩瑩地看著她。

在這件事上,他們倒是難得的意見統一。

寧嬈歎了口氣,端著桂花糕喪氣頹頹地往宣室殿走。

殿前小黃門隔著幾丈遠就迎了上來,深揖迎拜:“娘娘萬安,端睦公主和南貴女在裡邊,可要奴通報?”

寧嬈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小黃門伶俐地快步進了殿。

沒多時,他出來,笑道:“娘娘快進去吧,陛下等著您呢。”

她領著英儒進去,見宣室殿裡果然站了一老一少兩個女子,中規中矩地向著她行禮。

英儒‘噠噠’地越過她跑上前衝進江璃的懷裡,奶聲奶氣地說:“父皇,父皇,英儒好幾日沒見你了,甚是想念你。”

江璃含笑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溫聲道:“父皇也想你,隻是國事纏身沒能抽空去看你。”

英儒道:“無妨,無妨,隻是英儒今日去向母後請安,見她親手做了桂花糕,想著給父皇送過來嘗嘗,英儒便一同跟來了。”

說完,目光炯炯地看向寧嬈。

崔阮浩十分長眼色,忙從寧嬈手裡將桂花糕接過,呈了上去。

江璃淡淡地看了寧嬈一眼,低下頭,一手摟著英儒,一手捏起一塊乳黃的方糕,擱進嘴裡。

殿中一時靜謐,隻能聽見更漏裡流沙陷落的聲音。

寧嬈僵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偏斜了視線望向自己的身側,見年長一些的應該就是英儒口中的端睦公主,她神態安素,很是得體,從妝容到錦帕都是精細的,讓人挑不出一絲不妥。她身邊的就是南瑩婉了罷……柳葉彎眉,秋水明眸,杏腮瓊鼻,倒是個氣質出眾、明雅秀麗的美人,隻是她看向寧嬈的目光太過刺目,明晃晃的沒一點遮攔,將她從頭到腳地打量來打量去。

她覺得有些不快,將視線收了回來。

倒是端睦公主西先開口,含了幾分笑意:“方才還提起娘娘,太後在祈康殿設宴,想要給瑩婉接風,一家人吃頓便飯,陛下說娘娘鳳體有恙,就不讓您去了。可臣婦瞧著娘娘麵色還好,不知您能否賞光?”

寧嬈有些為難,按理說她的身體確實沒什麼大礙,可江璃既然先替她推了,她又怎好再接過來?

便默不作聲地看向江璃。

江璃正一口一口極仔細地嚼著桂花糕,聞言,將手裡的放下,道:“好,既然皇後來了,那過會兒就和朕一起去祈康殿。”

端睦公主道:“那臣婦和瑩婉就先行告退了,家宴之前總要先向太後請安。”

說完,箍住南瑩婉的手腕,往外走。

可寧嬈偏偏看到,那南瑩婉秀致的眉宇微蹙,極不滿地瞪她的母親,被箍住掩在袖裡的手也不安分地想要掙脫。

就這樣彆扭著,被拖走了。

殿中又安靜了下來。

英儒順著江璃的腿往上爬,爬到他的膝上坐著,從他的懷中探出頭來,朝寧嬈招了招手:“母後,你過來,我們一家人為何要離得這樣遠?”

寧嬈朝他僵硬地挑了一下唇。

她慢吞吞地上前,歪頭撓了撓脖子。

江璃突然抬頭問:“今天的藥喝了嗎?”

“喝了!”寧嬈繃直了身體,頗為鄭重地點頭。

江璃點了點頭,又伸手去捏桂花糕,一時沒了言語。

英儒在他的懷裡眨了眨眼,從他的膝上跳下來,端袖揖禮道:“父皇,英儒還有功課沒做完,太傅總是說今日事今日畢,英儒不敢耽擱,現下就要回去做了。”

江璃衝他溫然一笑:“好。”

崔阮浩上前護著英儒往外走,走到一半,江璃突然叫住他。

江璃溫秀青濯的麵上漾起一抹和暖的笑,目光中若有融融春水,緩緩淌著,他看著英儒,柔聲道:“你安心做功課,不要胡思亂想,父皇與你母後好著呢。”

英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甜甜一笑,歡暢地走了。

寧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原來江璃早就看穿了他們的把戲。一時有些局促,挪了挪步子,輕咳一聲:“那……我也走了。”

“不行。”江璃叫住她,視線掠過殿外的瓊枝疏蔭,搖頭:“你現在不能出去,英儒一定躲在殿外的哪根柱子後朝這兒看,你若是現在出去了,他會不安的。”

寧嬈一愕:“那怎麼辦?”

江璃指了指崔阮浩,道:“你出去,關殿門。”

崔阮浩鞠禮,朝寧嬈眼梢飛笑,後退幾步出去了。

厚重的殿門被推上,隔絕了遲暮的天光。

江璃將桂花糕推開,兀自低頭開始繼續看奏折。

寧嬈朝他探了探頭,默默上前,從壁櫃裡摸出打火石多點了幾根蠟燭,擺在龍案上。擺完了,發覺江璃拿著毫筆,定定地仰頭看她。

燭光搖曳,打在壁上兩許疏影,暗昧交纏。

她也愣了,看看自己手裡的打火石,又看看壁櫃,摸了摸頭,剛才好像被什麼附了身一樣,鬼使神差地就去櫃裡拿打火石,明明她不該知道那裡有啊。

江璃卻彎唇笑了,不是那種滿含心事、極虛浮的笑,而是真正抵達眼底,溫暖暢然的笑。

仿佛是受了感染,寧嬈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以前是不是經常這樣拿打火石、點蠟燭啊?”

江璃輕快地點頭。

寧嬈思索道:“那這麼說來,我們兩之前應該挺好的吧,英儒那個小鬼頭,瞎擔心什麼呀……”

江璃斂了笑,道:“英儒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你在他麵前說話要注意些,他雖然年紀小,可懂的事情很多,心事也很重。”

寧嬈抻頭問:“為什麼啊?他為什麼心事這麼重?”

江璃放下筆,極有耐心道:“這深宮裡人多嘴雜,有些事就算我不想讓他知道,也總有彆人會說給他聽,本就在旋渦裡,他又早慧,焉能活得輕鬆?”

寧嬈似懂非懂地點頭,突然想起英儒對她說:他害怕會像江璃一樣被自己的父皇趕出宮……默默地看了看江璃,他在年幼時被自己的父皇趕出了宮,流離了十年才回來。他的兒子又害怕會被他趕出宮,縱然他對英儒百般嗬護,萬般細心,可好像根本抵消不了英儒內心的懼怕。

寧嬈想起英儒那張稚嫩秀致的小臉上滿是淚痕的樣子,突然有種無力感,若是過去,記憶齊全的她,麵對這樣的情景該如何去化解呢……

她正垂眸思索,隔著一道殿門,聽崔阮浩在外麵道:“陛下,陳相求見。”

江璃看向不知所措的寧嬈,道:“你先去側殿等我。”

宣室殿側有一道暗徊的窄廊,順著走出去,便是安置了床榻可供休憩的側殿。寧嬈剛入了窄廊,就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和陳宣若那清朗的嗓音:“陛下,鐘槐的案子臣查清楚了,特意請了楚王一同過來……”

她不關心什麼案子不案子,可是聽到‘楚王’二字,不免一怔。

那些關於‘夜闖端華門’的回憶裡,江偃是為了救她才背負了不敬先祖的罪名而被驅逐出長安,甚至更早,她曾為了江偃得罪了整個‘南派’而被他們暗害,可是在她目前的記憶裡,實在沒有任何關於她和江偃的關聯……

她有些煩悶,目光掠過關著的茜紗窗,見窗外立著一個英挺的身影。

江偃正在宣室殿外的回廊上站著等著召見,關於鐘槐一案中,依他在安北王府的所見,細細想來確實有一些蹊蹺之處。他捉摸了一二,從袖間摸出一個油紙包,拆開,裡麵是白色的粉末,他將要湊到鼻前嗅一嗅,忽聽腳步聲由遠及近。

忙收起來抬頭,一愣,轉而漣起如桃花般燦然豔冶的笑,道:“皇嫂,您怎麼來了?”

寧嬈狐疑地掠了一眼江偃的袖子,裡麵露出一角黃油紙,迎著風細微顫著。

她笑了笑:“母後今夜在祈康殿設家宴,我在這兒等陛下一同前去。”

江偃聞言神色一黯,勉強含笑點了點頭。

“那個……”寧嬈猶豫了猶豫,道:“我想起來了,原來你當年夜闖端華門是為了我啊……你是不是故意提醒我小靜的事,好讓我找她問清楚的,既然這樣,你怎麼不直接告訴我啊?”

江偃一愣,哈哈大笑:“哪有這麼複雜,小靜的事我不過隨口一提。再說了,當年也不全是為了救你,我是在長安呆膩了,又尋不著由頭走。想著闖一個差不多的禍,正好能被順理成章地趕出去。”

說完,還極為風騷地捋了捋垂下的發絲,朝寧嬈飛了個眼風。

可不知為何,寧嬈望住他的眼,好似能透過那浮豔秀夭的表麵一下看到底。

她應和著勾了勾唇,往前走了幾步,腳下被石頭絆了個趔趄,往前倒去,江偃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皇嫂,小心。”

江偃輕聲說,兩人離得近了,他反倒不敢看寧嬈的眼了。

寧嬈抓住他的臂袖平衡好了傾傾欲倒的身體,站穩了,崔阮浩這時從宣室殿裡出來,輕咳一聲:“楚王殿下,陛下召您進去。”

江偃朝寧嬈一鞠,跟著崔阮浩進去。

寧嬈忙跑回偏殿,從袖裡拿出那方油紙包,拆開,低頭嗅了嗅。

她擰著眉思索,倏然,霍的站起來,將那封油紙包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

陳宣若和江偃稟完了案情,江璃沉默了片刻,衝陳宣若道:“母後今日在祈康殿設宴,你先去吧,案子的事先不要提,等家宴過後再說。”

陳宣若點頭,慢慢退了出去。

殿中隻剩江璃和江偃。

江璃剛說了句:“景怡……”見寧嬈從側廊裡出來,環顧四周無外人,將一封油紙包放到龍案上,指著江偃,衝江璃道:“你……你是皇帝又是大哥,你得管他,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寒食散!他在偷偷地吃寒食散!”

她越哭越委屈,淚水暈花了剛剛敷上的胭脂,滿麵繚亂,淒淒慘慘。

看得江璃心疼不已,想上前給她擦淚,剛邁開步子又被太後推到了一邊。

太後急忙上前像雞護崽子似的把寧嬈摟進懷裡,滿含戒備地看向蠢蠢欲動的江璃,“你……你站那兒,不準你靠近阿嬈。”

說完,憐惜地摸了摸寧嬈的鬢發,柔聲道:“我可憐的兒啊,彆怕,母後給你做主。”

寧嬈懵懵的,淚眼朦朧的仰頭看太後,兩泊水珠瑩瑩轉轉,嬌弱惹人憐愛。

成功地激起了太後的保護欲,她拉著寧嬈往外走,邊走邊說:“跟母後去祈康殿住,看誰還敢欺負你。”

江璃:“不行!”

他快步追上來,被太後怒瞪一眼,不情願地停住,道:“阿嬈身體剛好,每日裡還得吃藥,去母後那兒怕是會擾了母後安寧。”

說完,朝寧嬈使了個眼色。

她這樣兒若是跟母後同處一個屋簷下,隻怕要不了幾天就得露餡。

寧嬈經他一提醒,突然也反應了過來,抹乾了眼淚,朝著太後道:“其實,也……”

“你不用怕!我年紀大了,成日裡也睡不了多少時辰,不怕打擾!”

不等江璃再說什麼,拉住寧嬈就走。

寧嬈被太後拉著,掙紮回頭看江璃,一麵的淚痕,滿臉的擔憂,江璃亦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無可奈何地彎身坐在地上。

崔阮浩弓著腰顫巍巍地從柱子後繞出來,江璃隨手撿起一根花枝扔他身上,氣道:“母後來了為什麼不通報?”

崔阮浩身子弓得更低,抖若篩糠,結巴著說:“太後不讓通報,說聽到裡麵有動靜,您和娘娘沒歇著,她直接進來就成……”

江璃歪著頭瞪了他一會兒,長歎一口氣,無奈地捂住了額頭。

沉默片刻,他倏然抬頭:“方才皇後說賬本……什麼賬本?”

崔阮浩捉摸道:“奴才剛才聽墨珠她們說,四局送來了這個月的開支賬目,玄珠正在看……”

“玄珠?她會看什麼?”江璃指著崔阮浩:“你去,把那些賬本都搬過來。”

崔阮浩一怔,忙直起身子,斂著衣袖一路小跑去了西邊抱廈。

——

寧嬈深夜跟著太後回了祈康殿,本隻穿著一件薄綢寢衣,墨珠給她披了白鷺勾絲織緞披風,到了祈康殿倒也省事,揭下披風簡單梳洗就能睡下。

省事是省事,可也有費事的……

太後總拉著她說話,從一開始的旁敲側擊:“哀家知道這些日子皇帝辛苦,前朝事多,你又病了,裡裡外外都得他拿主意,人定是疲了,有些差池也是正常……”

到後來,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問她:“你覺不覺得景桓近來有些不太正常,你總和他在一塊兒,沒看出他這兒有點……嗯?”說罷,指了指自己的頭。

寧嬈差點要問出口景桓是誰。

但見太後一臉的稀鬆平常,又想起江璃極隨意的稱呼楚王為‘景怡’,猜到八成是江璃的字。

可就算她猜到了又怎麼樣,太後懷疑自己兒子腦子出毛病了,就來問她……江璃的腦子有沒有病她不知道,反正她的腦子是有病的……

但她有病歸有病,卻不能讓人看出來。

父親說過,言多必失,若想儘力周全,最好少說話。

因此她抿了唇,無辜且懵懂地朝著太後傻笑。

太後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是不敢說的,他那麼對你,定是把你嚇壞了。”說罷,無奈地搖頭:“這都怪哀家,他幼時護不住他,眼睜睜看著他被趕出長安十年,疏於對他的管教,才養成了如今這讓人捉摸不透的性情。”

寧嬈瞧她眉頭緊鎖的模樣,一時不忍,脫口而出:“這怎麼能怪母後?您也不想與陛下分離,我娘常說,母親與自己的孩子分離,是最煎熬最痛苦的,但凡有一點辦法,沒有哪個當娘的舍得下自己的孩子。”

她說完,旁邊許久沒有回應,不禁歪頭看去,見太後怔怔地凝望著她,視線惘然,像是在出神。

觸到她的回望,太後將打散了的視線聚起來,和緩一笑:“皇後這一病,倒是和過去不太一樣了。”

不一樣?難道她看出什麼了?

寧嬈一陣緊張,忐忑地挪了挪身體,手心膩出一層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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