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等孟淮竹教會了寧嬈如何把百僵蟲蠱植入體力,已是朝曦微透,天邊露出一線清明,杳杳白光慢慢散開,漸漸大亮。
寧輝早早地等在外麵。
孟淮竹將寧嬈送出去,本意不想多言,可看著她那與自己十成像的輪廓,又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陳宣若,沒忍住,將她拉住了。
那長著薄繭、粗糙的手覆在寧嬈柔軟的手心上,道:“你這一走,我是不會再去找你了,大概……這輩子也見不到了。我有得罪的地方你也彆往心裡去了,我承認,我有些嫉妒你,覺得你過得太好了,□□穩了,我過得太差,所以才讓陳宣若去引誘你,想讓你也嘗一嘗失去的滋味。我……”她抬起一根手指勾了勾自己的眉宇,不甚自在道:“我也才不到十五歲,思想難免狹隘,你……你就把這一段忘了,記我點好哈。”
寧嬈聽罷,沒言語,隻是默默看向陳宣若。他白色廣袖華衣,白玉冠束著墨發,依舊如初見時那般俊秀天姿,興許是這幾天接受的新東西太多,寧嬈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難受,反倒是彆扭多了一些。
她輕咳了一聲,道:“等我回去了,讓人給你送錢,我這些年攢了不少嫁妝,都給你。”
孟淮竹一怔,知道她的意思,不禁莞爾,替她攏了攏狐毛大氅,順手掃掉上麵的浮雪,笑道:“那我折騰一圈還不虧,好了,快走吧。”
寧輝過來拉著寧嬈的手,牽著駿馬,由江偃引著,出山。
路有積雪,化作融水,泥濘不堪。
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外走,寧嬈想起關婆婆的遭遇,不禁問:“父親,你與義父走得那麼近,該知天下雲梁人的遭遇之苦,你既然是禦史台大夫,職在褒貶天子功過,為什麼不直言上諫?”
江偃聞言神色一動,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深沉了然,朝寧嬈張了張口,但終究什麼都沒說,複又低下頭自己看著路,為他們父女引路。
寧輝滿麵寂落無奈,喟歎道:“我上過奏疏,詳述苛政之下雲梁人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可惜,奏疏未到禦前,便已被左相截了下來。”
“左相?”寧嬈詫異:“他不是向來賞識父親的嗎?”
“正是因為賞識他才截了下來。他說,這奏疏送上去除了會讓我官位不保,不會有任何的作用。也是,如今南派當政,太子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也得倚重他們。南派最忌諱的便是灩妃的餘黨,但灩妃已死,再擬造名目去行排除異黨之舉都顯得不那麼名正言順。所以,乾脆把所有雲梁人與大魏對立起來,從朝野到鄉間悉數打壓,這樣他們的斂權之行就師出有名了。”
“這等局麵,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若想匡扶正義,單單靠一張嘴是沒有用的。”
寧嬈心中一動,問:“那什麼有用?”
寧輝沉默片刻,似是有些掙紮,但仍舊下定了決心,道:“實力。雲梁人若想求得一個公正,光靠旁人的憐憫是不夠的,需得自身強大才能有籌碼去爭一個公正。”
“若是這樣,那將來雲梁與大魏再起衝突怎麼辦?戰事一起,受苦受難還不是尋常百姓。”
寧輝轉頭望著她,認真道:“所以需要一個人,一個深明大義又善良的人,在足夠高的位置上去替雲梁人爭取公正,而不是逼得他們不得不去通過掀起戰事來奪取自己想要的一切。烽煙一旦起,那麼必是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寧嬈停住腳步,看向自己的父親。
正停在澗潭上的石橋,下麵數丈高,是已結了冰的水麵,倒映著蓊鬱鬆嶺和緋豔梅花,泛起粼粼白光。
江偃本走在前麵,突然察覺他們不走了,忙又倒回來。
“怎麼了?”
寧嬈轉過頭,正視江偃,問:“依你看,我若是去選太子妃,選上的勝算大嗎?”
江偃一怔,老老實實地搖頭。
“我不是說你不好,就是我還挺了解我皇兄的,你不是他喜歡的那類女子。以你的品貌通過前三選是沒問題的,但在最後一選,父皇肯定會考量皇兄的意思。”
寧嬈攏了攏袖子,裡麵還放著孟淮竹給她的百僵蟲蠱,她隔著繡緞捏了捏那方方正正的輪廓,驀得,抬頭道:“那我去。”
寧輝和江偃吃驚地齊齊看向她。
“我去選,若選不上,那也是我儘力了,不虧欠任何人,從此可以問心無愧地活著,與雲梁再無瓜葛。可若是我選上了……”
她微頓,看著江偃僵硬地笑了笑:“你不是說選上的勝算不大嗎?若是萬一選上了,那就是天意,天意如此,人又怎麼能逆天而為呢?”
……
最初的最初,寧嬈就是抱著這樣一種想法,她無心入此局,對那個監國太子也沒有什麼好印象,但她又明顯得感受到周圍人給她的壓力。心有沉負,難以為靜,仿佛這樣什麼都不管,自顧自拂身去是一種罪孽,是對不起誰了一樣。
但其實不論從道理還是從情理上來說,寧嬈沒有虧欠任何人。
所過不去的,大概就是心裡那道坎,那坎上有淮竹和千千萬萬雲梁人所受的苦,有父親不能明言的期盼,還有淮竹為自己放棄了孕育後代。
這樣的終身大事,決定得就是這麼潦草。
但孟淮竹卻把它當做了一件頂重要的事來籌備。
她讓江偃教寧嬈關於太子的喜好、憎惡,力求在短時間內把她塑造成一個舉止嫻雅、端靜溫柔、寡言少語、頗為穩重的女子。
因為江偃說了,他皇兄最喜歡溫柔、嫻靜、柔弱的女子,特彆討厭女人話多。
寧嬈還在心裡想:嘿,反正他喜歡的自己一點不占,能這麼完美地避開太子殿下的喜好,那也當真是難得了。
所以,她也沒當回事,每天應付公事地學,江偃呢,據她觀察,也沒當回事,每天心不在焉地教。
隻是,教著教著,他變得有些奇怪。
他總喜歡在自己練習揖禮、端茶、烹水等標準動作時一吭不吭地蹲在簷下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那眼神像是飄轉在天邊的縹緲山影一樣,透出癡愣、悵惘、憂傷……
看得寧嬈有些發毛。
但更可怕的是,江偃那奇怪的言行升級了。
在一個風和日麗、初春微涼的午後,江偃弄來了一輛馬車,包了一包袱皮的銀錁子,借口帶她出去練騎射,把寧嬈騙上了車,拉著她一路往長安城外走。
隨著馬車的顛簸,寧嬈靠在車壁上還在默默地想,不是說太子殿下喜歡安靜話少的女子嗎?怎麼還得練騎射?難道他喜歡看姑娘安安靜靜騎馬,安安靜靜射箭?
這品味也太古怪了吧。
她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馬車驟然停了。
馬聲嘶鳴,鐵蹄踏響,寧嬈掀開車幔,見孟淮竹拿著根鞭子站在馬頭前,指著執韁的江偃,麵無表情道:“你可真是長本事了,敢給我拐著淮雪跑,你想好了要斷哪條腿?”
一直到兩人被孟淮竹逮回去,江偃被孟淮竹抽了幾蟒鞭,臉上掛了彩,小可憐似的抱胳膊蹲在前堂角落裡,幽幽怨怨地看著寧嬈。
寧嬈才反應過來,他是要帶自己私奔?
後來,江偃就被禁止再和寧嬈見麵了,反正關於太子的喜惡憎好已學得差不多,後麵的就用不上他了。
這期間江偃不死心,跑來找寧嬈,拉著她的手,摯情道:“阿嬈,皇宮那地方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絕對不適合你,而且我皇兄這個人冷冰冰的,絕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你要是嫁給他,他肯定對你愛答不理,一整天都跟你說不了幾句話,跟守活寡沒差彆。而且,他真得沒有我俊……”
那個‘俊’還未穩當落地,就被孟淮竹揪著耳朵拖走了。
他一邊捂著耳朵,疼得麵容扭曲,一邊不死心地嚎叫:“阿嬈,你嫁給我,我保證一輩子不納妾,我把王府所有財產都給你,你讓我站著我絕不坐著,你讓我睡地上我絕不睡床……”
聲音越來越小,隨著穿堂風幽淺的嗚咽,同兩人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長廊儘頭。
寧嬈看著江偃消失的方向,微微有些發愣。
到底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從前她覺得自己很喜歡陳宣若,心裡也是願意嫁給他的,可到頭來發覺是一場騙局,雖然也難過,也生氣,但好像難過一場,生氣一遭也就過去了,仿佛春風拂過,激起池水漣漪,而風靜雲止時,漣漪便平了,又是安謐寧幽的水麵,就像風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甚至現在她想起來,陳宣若也隻是個普通人,在她記憶裡占了一席之地,如此而已。
難道這‘情’之一字就是這麼淺淡易逝的嗎?
若是這樣,江偃如今看著情真,大約過幾天也就消停了吧。
這樣想著,她便覺輕鬆了不少。
出了正月,禮部便開始拉起架勢正式為太子選妃。
雖然寧嬈覺得自己還是塊沒雕琢好的璞玉,需要再雕一雕,修補修補,但時間緊迫,隻能匆忙上陣了。
選妃共分為四輪,前三輪由禮部主持,主要考察品貌儀態、琴棋書畫、針鑿刺繡。最後一輪由內直司主持,由太子殿下親自過目,選出正妃。
前邊兩輪下來,寧嬈雖有驚但無險,好歹混了下來,等到了第三輪,原來百餘人的秀女隻剩了十幾人,芳華殿的繡房終於騰了出來,可以一人一間了。
寧嬈這幾日總是發愁,第三輪考察的是針鑿刺繡,這可是最見長久功夫,不能速成的,她的繡工,有點一言難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