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邊上是坐了個穿白底紅花襦裙的姑娘,看不清眉目樣貌,隻覺纖細秀致,那身襦裙將她的腰肢勾勒得不盈一握,寬寬長長的裙擺在她身後平鋪在草地上,白緞為底,上麵開遍了緋色團花。
他一怔,刺目的陽光照過來,耀得他一陣恍惚,不禁抬袖去擋,可手劃過輿輦上的美人靠,被上麵凸出來的鐵釘劃了一下。
手背破了道口子,血珠不住地往外冒。
崔阮浩嚇了一跳,忙掏出帕子給江璃摁住,也顧不上彆的,招呼內侍抬起輦輿一路回東宮去了。
他吩咐了叫太醫,又見江璃確實無恙,才鬆了口氣。
跟在輿輦邊,一邊走,一邊道:“要是按照規矩,陳貴女後麵的那個秀女不能留,得攆出宮去。”
江璃靠在輦背上,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
“神佛之說,若是第一次見這個人就受了傷,見了血,那是不祥的預兆,預示著受傷的這個人會為了她受儘苦楚、嘗遍哀痛。殿下本來對選秀不在意,才剛要看看那姑娘長什麼樣,就見了血,這不是上天的預兆是什麼?可彆是個紅顏禍水,累得殿下為她吃苦頭……”
江璃甚是不屑,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越來越神叨了。”
前車之鑒曆曆在目,他父皇就是因為一個女人,險些把江山社稷都搭上了,他是瘋了才會去步他的後塵。
江璃沒把崔阮浩那些虛懸的說辭放在心裡,隻是對剛才他說的陳吟初跟那秀女換繡品有些許想法。
陳家乃是清流名士,皇親國戚,亦是南派中備受尊崇、占據要緊位置的世家,這些日子光從他耳邊過的訊息就有許多說陳家下了血本要把女兒捧到太子妃的位子上,若是這樣,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同批的秀女中還有陳吟初的幫手。
這些秀女出身尊貴,家中至少是三品官,若連秀女都能買通,那陳家的勢力確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思忖片刻,衝崔阮浩道:“你去禮部打聽打聽,那個跟吟初交換繡品的姑娘是哪家的?”
崔阮浩應下,打聽回來的消息卻讓江璃有些吃驚。
“寧大夫?”
崔阮浩躬身揖禮,道:“正是禦史台大夫家的千金。”
江璃眉宇蹙起。
禦史台乃是掌輿論咽喉,褒貶天子功過的,最是需要剛直不阿、不慕權貴的清流砥柱。而這個寧輝就是出了名的敢直言進諫,連他也被宗親收買了嗎?
正想著,崔阮浩又道:“奴才還打聽來一件很奇怪的事。”
“禮部回話,說是寧姑娘的繡品做工精細,乃是上乘。而相比之下,陳貴女的就有些不入流了。奴才聽聞陳貴女刺繡功夫在京中乃是一絕,若真是她們兩個換了繡品,這怎麼看著不像寧姑娘幫陳貴女,倒像是陳貴女在幫著寧姑娘作弊呢?”
江璃眉宇間的紋絡愈加深。
沉默片刻,他道:“你想個辦法,找個借口,明日把她帶到桐花台,孤親自試探一下她。”
崔阮浩:“誰?”
江璃抬眸望了他一眼,“就是那位寧姑娘。”
那位兩年前已聞其名,但從未見其人的寧姑娘。
江璃起先已經差不多快要忘了,兩年前南太傅將要離京時曾來找過他,說替他相中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就是寧大夫家的。
眾所周知,寧輝膝下唯有一女,鐵定是她錯不了了。
這個從不顯山漏水的寧府,竟同時和南太傅與陳家扯上了關係,當真是匪夷所思、值得追查的事情。
……
崔阮浩領了命,思來想去不能直說是太子殿下召見,那些秀女都眼巴巴地盯著太子妃的位置,若直說了,後麵寧姑娘豈不就成了眾矢之的。
因此,他派了個不起眼的小內侍,隻說桐花台有幾批帷幔脫了線,因是陛下喜歡的,所以得精心修補,聽聞寧姑娘繡工出眾,特來請她去指教一二。
寧嬈一路都很忐忑。
她跟在內侍後麵,不時抻腦袋,極婉轉地說:“那個……這位公公,能不能請你跟桐花台裡的人說說,我不太擅長繡帷幔,可能幫不上你們……”
內侍頭也不回,隻道:“姑娘謙虛了。”說完,再無二話,隻低著頭領寧嬈快步往桐花台去,好像急著向什麼要緊的人複命一般。
到了桐花台,他把寧嬈引進去,就一聲不響地退了出來。
殿內靜謐至極,繡帷高懸,輕塵飛越。
寧嬈等得有些慌,站不住,先上去把繡帷扒開,看看那上麵的花色。
江璃進殿時,正看見一個纖細少女半蹲在地上抱著厚重的帷幔在看,一邊看還一邊歎氣,那場景甚是古怪。
他悄悄靠近,想看看她在搞什麼名堂。
站在她身後抻了頭看去,見那雙水蔥一般白皙細嫩的手指摸過上麵的刺繡,呢喃:“這麼複雜,再讓我回去學十年我也學不會,爹啊,我可要丟咱家臉了……”
聽得江璃納罕至極,難不成是宮裡的生活壓力太大,把這姑娘生生搞魔怔了?
生出幾分憐憫,不由得歎了口氣。
寧嬈正一副心神都在刺繡上,沒察覺身後有人,陡然間聽到歎息聲,駭了一跳,忙站起來。
這一站速度太迅疾,江璃沒來得及把伸出去的腦袋縮回來,寧嬈發髻上那支飛燕金釵的釵頭重重撞到了江璃的鼻子上,他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兩股滾燙的液體從鼻孔裡淌出來。
抬手摸了摸,全是血。
寧嬈忙去扶他,慌慌張張道:“對……對不起,你沒事吧?你怎麼一聲不吭地站在我身後啊?”
忙去摸錦帕給江璃捂鼻子。
江璃氣得渾身發抖,本來想發火了,可被她軟綿綿地這麼一提醒,突然意識到,對啊,自己一聲不響地站在人家姑娘後麵乾什麼?
好像想發火也不是那麼理直氣壯了。
他生著悶氣,一把把寧嬈推開,摸出自己的帕子去捂鼻子。
寧嬈被他推得踉蹌了好幾步,站穩,微微不快:“你這人,怎麼這麼小心眼,我又不是故意的。”
江璃:小心眼?!!把他鼻子撞出血來還說他小心眼?
他捂著鼻子陰悱悱地看向寧嬈,眼睛裡如有冷刃。
今日為了不引人注目,他隻穿了一件銀錦衫便服,袖口用銀環箍住,看不出身份。這宮裡雖然隻有兩位皇子,但宗室親貴裡還有幾個與皇子年齡相仿的少年,寧嬈知道他們也時常進宮向皇帝皇後請安,因此打量著江璃,一時也拿不準他是何方神聖。
她被江璃瞪著,亦不甚痛快地把沾了血的錦帕疊起來放回袖管裡,道:“你怎麼一聲不響地進殿了?外麵禁衛沒攔你?”她想試探試探,看看這位是什麼來頭。
江璃何等人精,一下便聽出了她的意圖。
他本來就是想一來就亮明身份,料這小丫頭會被嚇一跳,再盤問盤問她跟陳家、南家有什麼關係,她年紀小,又是個姑娘,想來心思淺,能套出些話來,不至於像寧輝那個老狐狸油得抓都抓不住。
但被她這麼一折騰,再看她那雙滴溜溜轉抖機靈的眼睛,他突然不想這麼乾了。
輕咳一聲,道:“我就這麼走進來了,禁衛沒攔。”
說了就跟沒說一樣。
寧嬈也沒心思再去試探他的身份,探身朝外看了看,嘀咕:“奇怪,不是要修補帷幔嗎?怎麼把我叫來就沒人管我了……”
江璃在一旁上下打量著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是待選的秀女吧?”
一句‘秀女’提醒了寧嬈,得注意儀表,注意姿態。
忙把斜出去的身體收回來,斂袖於襟前,頗為端莊地看向江璃,緩緩地點了點頭。
江璃眼中精光內蘊,道:“彆白費功夫了,這太子妃的人選早就內定下來了,不是陳貴女就是南貴女,你沒戲的。”
寧嬈抿緊了唇,微微不快地看他。
“你怎麼知道我沒戲?我再努力一下說不定就有戲了,這個世上的事情沒到最後一刻就是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
還怪有自信的。
江璃腹誹,順著自己搭好的梯子往上爬,裝作隨意道:“那是,你要是跟南家或是陳家有些交情,沒準兒有戲,他們權傾朝野,手段通天,說不準自己女兒不想當了,就施舍給你當這個太子妃。”
“她還真不……”寧嬈猛地回過神來,戛然住口。
這是秘密,不能出賣陳吟初。
狐疑地盯著江璃,這家夥剛才是想套自己的話嗎?
江璃臉皮奇厚,被看兩眼能怎麼著?甚是風輕雲淡地說:“你這麼看著我乾什麼?我不過隨口一說,這不是朝野上下人儘皆知的事情嗎?”
寧嬈繼續瞪他。
江璃看她這副模樣,小臉秀致姣美,腮頰略鼓,一雙眸子瞪得大大的,滿含就警惕看他,煞是可愛,讓人忍不住想逗一逗。
他發覺鼻子不再流血了,便把帕子拿開,上前一步,笑道:“要不這樣,你要是想當太子妃,你賄賂賄賂我,這事我能說得上話,你隻要回答我幾個問題,我保準給你辦了。”
寧嬈依舊滿含警惕地瞪他,而且警惕隨著他這幾句話更加深濃,這說辭、這做派,根本就是民間騙子的樣子!
他能辦了?
他怎麼不上天?
寧嬈一把推開步步靠近自己的江璃,不想跟他廢話,二話不說拖著臂紗就往外走,江璃哪能就這麼把她放跑了,忙緊跟其後,“彆走啊,我說的是真的,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讓你過三選……”
寧嬈被他絮叨得心煩,隻悶頭往外走,沒注意前邊立著個斜枝花燭架,冷不防一頭撞到上麵,細長的燭架被撞得歪歪斜斜,直朝她傾倒。
寧嬈慌忙躲開,隻聽‘砰’的一聲,那七根枝椏橫斜的鎏金架子穩穩的砸到了江璃的頭上。
一聲慘叫傳出,崔阮浩忙領著人進去,隻見太子殿下倒在架子底下,一動不動。
嚇得他幾乎丟了魂,一邊大叫著“殿下”,一邊奔到江璃身邊蹲下。
江璃隻覺得頭暈得厲害,眼前的物什好像都模糊扭曲了,生出了蝶翼跳躍飛舞。
他下意識摸自己的鼻子,乾乾淨淨的,還好,鼻子沒流血。
又去摸自己的頭,摸了一把血。
很好,鼻子沒事了,頭破了。
寧嬈在一旁,從看見江璃被花燭架子砸倒她就嚇傻了,等到聽見崔阮浩喊他“殿下”,還跟做夢似的,愣愣地看著他:“你……你是太子?”
江璃悶哼了一聲,是,我是太子,你快想想自己要怎麼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