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嬈,你怎麼來了?”江璃做出一副恰到好處的疑惑,無辜天真至極。
大殿裡熏著龍涎香,嫋嫋煙霧從鏤空的青銅蓋裡飄出,將整個殿宇盈得暖香四溢。
嗅進去一點,好像整個人都能沉下來。
寧嬈冷靜了少許,再看江璃和父親,心裡想著,崔阮浩是一片好心,不能把他供出來,便隨意挑了個說辭,道:“快要用晚膳了,想著將英儒接回去。”
江璃衝她溫柔一笑:“英儒跟著景怡走了,這幾日鴻學館的功課甚多,把他累壞了,就讓他出去散散心。”
寧嬈點了點頭,又將視線落到父親身上。
寧輝低頭輕咳了一聲,問:“阿嬈,你身體如何?我聽楚王說你恢複記憶了……”
寧嬈道:“父親放心,已無大礙。”
殿內一時又陷入了無人說話的尷尬寂靜。
寧嬈不慌不忙地看看他們兩個,道:“想來陛下和父親還有要事相商,或許阿嬈在此多有不便,你們有什麼話大概也不想當著我的麵兒說,所以……”
“阿嬈。”江璃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料想剛才爭吵時確實動靜太大,她在殿外或許已經聽見了。一時有些懊惱,心裡責怪自己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又憑白害寧嬈擔心。
深吸了口氣,道:“並沒有什麼不便,阿嬈且到偏殿等朕,理好了手頭上的政務,朕便去找你。”
寧嬈衝他柔柔一笑,斂袖鞠禮,又衝父親深揖了一禮,繞過屏風,往偏殿去。
她剛一靠近屏風,江璃就猛地反應過來,朝她伸出胳膊想叫住她,可定了定,又將胳膊收了回來,斂於身前,背微躬,輕輕地歎了口氣。
繪著芝蘭君翠的薄絹屏風後堆積了一地的碎瓷片,踩在上麵,咯吱咯吱響。
寧嬈低頭看了看,把腳小心地從碎瓷片裡抬出來,沒說什麼,朝偏殿去。
偏殿新近修繕過,文柏為梁,沉香和紅粉以泥壁,香氣撲鼻,她找了個絲榻坐下,側耳聽著前殿的動靜。
這裡本就是江璃午憩的地方,與前殿隻有一架薄屏風之隔,外麵什麼動靜都能聽得清楚。
前殿裡,江璃和寧輝麵麵相覷。
江璃先打破沉默,道:“楚王的婚事關乎大魏與南燕的邦交大局,彆忘了羅坤尚在南郡虎視眈眈,若是沒有了南燕襄助,這仗打起來該有多艱難。這些文人,整天滿嘴裡儒法宗禮,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一旦打起仗來他們是能布陣還是能殺敵?到時候這爛攤子還不是得朕來收拾嗎?柴敏糊塗,你貴為禦史台大夫,不至於如此糊塗吧?”
寧輝見江璃平息了怒氣,肯和自己講道理,那股執拗勁兒也下去了,耐著性子道:“禦史自然不能布陣打仗,禦史是文官,是褒貶天子功過的人,從這一點上來講柴敏儘忠職守,毫無過錯。陛下不能因為禦史違逆了自己的意思,說了自己不愛聽的話就去治他的罪,若是如此,將來這朝野之上隻怕就隻剩下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再無人敢直言進諫了。”
寧輝頓了頓,一咬牙,躬身揖禮,誠懇道:“陛下,您再英名,也隻是人,不是神。隻要是人就會有犯錯的時候,就需要有人時刻在您身邊規勸。”
江璃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道:“朕可以不追究柴敏,饒他這一次,但僅此一次。戰事在即,朝中不能屢屢出現這等擾亂人心的說辭,若是再有下一次……”他如光銳利,緊盯著寧輝,卻又不由得往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語調輕緩像是在玩笑一般:“不光是他,你這禦史台大夫也可以儘早告老還鄉了。”
光聽聲音,隻以為江璃是清風雲淡地與自己臣子開了個玩笑,可寧輝看著他的臉色,眉宇間凜著一股森然戾氣,毫不遮掩地投向他,全然不像是在說玩笑話嚇唬他。
他順著江璃的視線看向偏殿,心中也是諸多顧忌,想著自己和孟浮笙當年的那段交情已經被皇帝知道了,而當年阿嬈入宮選妃是被自己慫恿的大約他也能猜到,這麼些事堆起來,他自然是不可能再像從前那般待他了。
江璃的臥榻之側能容得下一個阿嬈已是難得,旁的人自然難有這份待遇。
寧輝心中並無怨恨,站在江璃的角度,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君王當如此,不然怎麼能守得住這千萬裡遭無數人覬覦的江山。
想通了這一點,寧輝便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衝著江璃深揖,道:“臣明白,必定會約束下屬,若是再有下次,臣自當上表請辭。”
寧輝走後,江璃幾乎是一刻也不停歇,立馬繞過屏風去了偏殿。
寧嬈坐在絲榻上,麵前一張矮幾,她將胳膊肘搭在矮幾上,用手支著腦側,雙眸微閉,像是在小憩。
江璃望著她安靜俏麗的睡顏,不由得勾唇淺笑,放輕了腳步悄悄靠近,彎身印在她唇上一吻。
寧嬈睜開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笑了:“我父親走了?”
江璃點了點頭,坐在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唇角勾著溫柔的弧度,道:“我還以為你會擔心我要欺負你的父親呢,沒想到,你這般沒心沒肺,竟在這裡睡著了。”
寧嬈道:“我父親自先帝在時便是禦史台大夫,平日裡直言上諫,不知得罪了先帝多少回。經常好好地去上朝,滿身是傷的被人抬回來,起先我和母親還總是為他擔心,後來我們也都習慣了,這隻能怪他自己,當什麼官不好,偏偏要去當一個對天子指手畫腳的言官,也難怪要遭人嫌。”
江璃揉了揉眉尖,苦笑著搖了搖頭:“阿嬈,你這是在擠兌我麼?”他垂眸看她:“你也覺得我不應當處置禦史,任他們說什麼做什麼,不管對錯,都得縱著他們?”
寧嬈目光溫柔,輾轉落在他的麵上,道:“我知道景桓睿智多思,這天下恐怕再也難找出比你更聰明的人了。可這世上除了聰明人之外更多的是普通人,他們未必會有你這般韜略智謀,可不代表他們就不配有一席之地,也不代表他們說的話就是半分道理也無。”
江璃隱約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隻覺心底埋藏至深的某個沉痼被觸到,很是不快。這話若是換一個人來說,他必定不會給好臉色,可偏偏說出來的是阿嬈……
他將手從寧嬈的肩上拿下來,敷衍道:“不愧是父女,連說話都是一個腔調,你可真是你爹養出來的好女兒。”
寧嬈被他這麼一噎,不知該說什麼了。
兩人沉默相對。
過了許久,江璃似是無可奈何地輕歎了口氣,凝睇著寧嬈的臉,道:“你臉色很不好,好好休養就這麼難嗎?你知道的,他是你的父親,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會動他,何必要這麼草木皆兵,對我沒有半分信任?”
被他這麼一提醒,剛才那股被愁緒、擔憂暫且壓下的難受勁兒好像又上來了。寧嬈輕撫住自己的頭,秀眉微皺。
江璃忙攬住她,低頭道:“可是哪裡不適?”
寧嬈搖頭,氣息綿弱,聲若飄絮:“沒事,叫太醫來看過了,也開了藥,應該沒有大礙。”她將頭靠在江璃的身上,輕輕抓住他的手,道:“景桓,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也不想總是說些讓你不高興的話,隻是有些事不說不理也躲避不開……”
江璃平開手覆住她的額頭,發覺並不燙,才稍稍舒了口氣,反抓住她的手,溫聲道:“彆胡思亂想,我怎麼會生你的氣?隻有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才會生氣。”
寧嬈想衝他笑一笑好讓他放心,卻覺唇角如有千鈞重,怎麼提也提不起來,隻得作罷。道:“我真得有些難受,頭好痛,不知怎麼了,自從解了惑心毒之後,頭就一直痛,而且越來越厲害……”
喉間那苦苦壓抑著的血腥氣又往上泛,她一時沒忍住,劇烈咳嗽起來,咳到撕心裂肺,隻覺喉間的血腥氣越來越濃,重重一咳,嘔出一口血來。
粘稠的血順著下巴淌到衣襟上,在素紗上開出了一朵朵豔麗刺目的花。
江璃大慌,抱著她的手不住地顫抖,少傾才反應過來,忙攬著她衝外麵大喊:“太醫!太醫!”
……
江璃坐榻邊,眼見著為寧嬈診脈的太醫臉色越發凝重,心中焦急如焚,可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一邊盯著太醫,一邊抬手為寧嬈撫平昏睡中額間皺起的紋絡。
太醫診了良久,才擦著汗道:“臣實在診不出……”在江璃冷沉的視線裡,他顫顫道:“娘娘所中的本就是雲梁不外傳的毒,當初能斷出是何毒已是難得,至於此毒是何特性,為何解了之後反倒有此症狀,實在是不得法門。”太醫猶豫了猶豫,道:“若是能找一個精通雲梁秘毒的人來診一診,說不準會有轉機。”
江璃低頭沉思了片刻,轉而衝崔阮浩道:“召楚王入宮,快。”
江偃被宣旨的內侍提溜進宮時正在他王府裡陪著英儒數星星,甚是愜意自得。進宣室殿時還一肚子火氣,可拂開幔帳,見寧嬈麵色蒼白地躺在龍榻上,周圍跪了一地的太醫,心裡一咯噔,顧不上彆的,忙連滾帶爬地到榻前,連向江璃行禮都忘了,隻顧著問:“皇嫂怎麼了?”
江璃比他稍顯鎮定,掃了太醫們一眼,道:“你們先下去吧。”
太醫走後,江璃道:“景怡,你得走一趟,把孟淮竹再請回來,若是她身邊還有精通雲梁秘毒的人,也一同請回來,阿嬈如今的身體,宮裡的太醫已經束手無策了。”
江偃凝著寧嬈那蒼白的病容,目光癡愣,好像意識全被打散了,呆呆地看著江璃,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會……會不會是我給阿嬈解毒的解藥有問題?”
江璃道:“現在還不好下定論,要等你把孟淮竹帶回來,讓她看過才能知道。”
江偃混亂渙散的眸光倏然聚到一起,透出光亮,道:“孟淮竹還在長安!我沒把她送走,我隻是找了個與她身形相近的人戴著兜帽送出城做做樣子而已……”他越說越激動,幾乎要蹦起來:“我幸虧沒有聽皇兄的!我就不該聽你的!”
邊說著,邊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想來是去找孟淮竹了。
江璃:……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這段時間讓這幫人過得太舒坦,這一個兩個都欠著收拾,越發肆無忌憚了。
雖有股氣,可心裡更多的是慶幸。
幸虧孟淮竹還沒走,不然縱使他尋遍整個長安,又該從哪裡去找一個深諳雲梁秘毒又絕不會加害阿嬈的人。
他握緊了寧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