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淩波,風過乍寒。
寧嬈背著風而站,彎腰將手裡的糖擱到小男孩的手心裡,男孩迅速剝開一顆放進嘴裡,邊吮著那股甜味,邊含糊不清道“前輩說,他們要去拜訪一下故人,大約巳時才能來。”
故人
寧嬈在心裡盤算了一下,這偌大的長安除了自己的父親、淮竹以及江璃,還有誰能被徐道人稱為故人。
見江璃和淮竹是不大可能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去見父親了。
若是這樣,乾什麼還要多此一舉邀她來這裡相見直接在寧府見麵就是了,大家歡聚一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她胡思亂想了一番,卻仍是老老實實坐在江邊的抱石上,拿起一根秋木枝,有一搭無一搭地朝著水裡比劃。
坐了大約半個時辰,身後響起腳步聲。
鞋踩在枯枝上咯吱咯吱的聲響,寧嬈猛地回頭,見徐道人領著荀念就站在她身後。
荀念一見她就笑“阿嬈。”
寧嬈也笑了“荀念師兄,好久不見。”她從抱石上站起,走到徐道人和荀念跟前,正想問些什麼,徐道人捋了捋胡須,先一步衝荀念道“我有話想單獨和阿嬈說,你先去旁邊待一會兒。”
荀念一愣,站在原地未動,依依不舍地看著寧嬈。
徐道人冷下臉“怎麼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
荀念滿臉不情願地慢吞吞走到了一邊。
徐道人一直盯著他,直到他走得足夠遠,確保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了,他才轉過頭來,衝寧嬈道“我們去見過你父親和你姐姐了。”
他的聲調很平和,讓寧嬈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他口中的父親和姐姐本就是一家人,簡簡單單。
這樣的錯覺讓她倍感溫馨,但是之餘,卻又有種淡淡失落和悵然夾雜其中。她們的親生父親是永遠也回不來了。
徐道人繼續說“我帶阿念去見了寧輝和淮竹,這些年他們總在找孟天澤,也該給他們一個交代。”
寧嬈點頭,倏然,神色一僵,抬頭看向徐道人。
他以餘光掠向等在遠處的荀念,緩緩點頭“是,他就是孟天澤,當年我聽聞雲梁厄訊,匆匆趕去,已隻能見到你父親的屍首了。我和雲梁遺臣將他安葬在淮山以後,便順著山一路找去,在一個陰潮的山洞裡找到了身受重傷的雲梁內衛和被他們藏起來的太子孟天澤。”
徐道人目光邈遠,陷入追憶中“他們害怕魏軍的追殺,不敢出山洞,可逃跑的時候你哥哥就一直發著高燒,因為救治不及時,又在山洞裡著了涼,我帶回影山悉心照料了數月,發覺他燒壞了腦子,心智不全,比常人笨拙了許多。”
說到此處,他臉上浮起了遺憾之色,可這份遺憾很是淡,很快便被疼惜與愛憐所取代。
“你哥哥雖然心智不比常人,但天生一顆赤子之心,很得你父親的真傳。”徐道人遠遠望著荀念,目中漾起暖波“我也曾替浮笙遺憾過,他英年早逝,唯一留下的兒子還是這副樣子,若他在天有靈該看到這一切該是何等難過。”
他頓了頓,隨即釋然道“可有時,我又覺得這樣未必不是好事。若是阿念心智健全,若是他通曉事理,知道大魏和雲梁之間的糾葛,知道他自己的身份,又如何能放得下這一切若是那樣,不是要平白增添許多煩惱嗎”
他的這番話說得透徹,寧嬈是十分讚同的。
旁的不論,就拿孟淮竹來說,她這二十年來無時無刻不惦記著複國,也為此而跋涉努力過,可到頭來還是一場空。雖說如今她已找到了可靠的歸宿,可過去所受的苦終歸是付諸東流了。
好比在激流裡平白蹉跎了多年,可最終還是要走出來,與過去的自己揮彆,去過全新的生活。
既然是這樣,那又何必再把另一個人往這條路上趕呢
寧嬈看向荀念,他在石榴樹下踮起了腳跟,伸胳膊去夠枝椏上顫顫的果子,滿臉的清透笑意,像個孩子一般,無憂亦無慮。
這樣其實已經很好了,雖不算圓滿,但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寧嬈長舒了一口氣,心頭僅存的最後一塊石頭已落地,這感覺說不儘的輕鬆暢然。
徐道人說“我沒跟寧輝和孟淮竹說阿念的真實身份。”
寧嬈一怔,卻聽他道“我思索了許久,還是不要說了吧。就讓阿念的身份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或許淮竹和寧輝已經猜了出來。臨走時,淮竹交給阿念幾個小竹簍,我猜,裡麵應該是百僵蟲蠱。”
“百僵蟲蠱”寧嬈詫異道“那不是已經失傳了嗎”
“他們可能沒跟你說,最近,淮竹去了一趟淮山,入陵寢祭奠了浮笙,從玄冰棺中取出了幾個百僵蟲蠱帶了回來。其實我本來還擔心,若是沒有,那孟氏一脈豈不就要失傳了”
寧嬈已顧不上和他再敘舊話,撩起衣袂拔腿就跑。
天殺的孟淮竹有了多餘的百僵蟲蠱也不跟她說。
她從江邊小道往長安城內狂奔,才出了灌木林,就見棧道上站著一個人,墨緞飄逸,身姿俊秀。
腳步猛地刹住。
江璃回過頭,神色頗為清冷“阿嬈,你又把影衛甩掉了。”
寧嬈隻覺頭皮發麻,挪著小碎步慢吞吞走到他跟前,道“他們不讓我出城”
“不讓你出自然有不讓你出的道理,有什麼人是在城內不能見的,非要到城外來,萬一遇到危險怎麼辦。”
寧嬈被他數落了一頓,倍感心虛,揉著衣角,呢喃“那你不還是跟來了。”
江璃弓起手指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道“我一聽你將影衛甩掉了哪裡還能坐得住所幸,這些影衛還算得力,隻被你甩了一段就又跟上了,不然我非把長安城內外翻過來不可。”
他說得氣勢凜然,寧嬈聽得甜蜜溫暖,正想跟他說明白,可看他沉定自若的麵色,試探著問“你是不是看見我來見誰了”
江璃點頭。
“那你怎麼不出來你師父就在”寧嬈抬起胳膊指著自己的來時路,卻見江璃緩緩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胳膊壓下,道“師父若是想見我自然就來見我了,若是不想,我還是躲著些吧,畢竟他身邊跟著一個荀念,想來心底深處還是有些忌憚我的。”
寧嬈嘟囔“這妹夫和大舅子的關係,怎麼搞得這麼複雜”
倏然,她神思一凜,猛地抬頭看江璃。
“我們得儘快回長安,去找孟淮竹,去陳府,不對,去寧府。”
她拖拽著江璃上了馬車,命車夫火速揚鞭起程,馬車晃晃蕩蕩,江璃忙一手扶住車壁,一手護住搖搖欲墜的寧嬈,略顯不滿道“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寧嬈急得冒出一頭汗“百僵蟲蠱徐前輩說姐姐又回了趟淮山,從父親的玄冰棺裡取出幾隻百僵蟲蠱”
江璃愣了片刻,眼中精光一閃,腕上加力將寧嬈緊緊扣在懷中,揚聲衝外麵道“再快些務必要一個時辰之內到寧府”
這路上江璃顯得比寧嬈還激動,雙手不住得打顫,抱著寧嬈,道“你得安安生生地養身體,把身體養好了,我們先生個公主,後麵的就不拘男女了。”
他說這話時,目中熒光熠熠,亮的惑人,寧嬈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告訴了他到底是恰當還是不恰當啊
她一路都在糾結,直到了寧府門口,都還沒糾結完。
馬車剛一停妥,江璃就一陣風兒似的奔下來,越門衝入府中。
府中諸人已差不多都認得江璃了,見他一副狂風逐獸的凶猛模樣,駭了一跳,心裡泛著嘀咕齊齊跪拜,江璃卻好似急不可耐,連聲道“起來,起來,孟淮竹在哪兒”
管家指了指正堂“淮竹姑娘和陳相在那兒商量事,寧大人去書房了,陛下您”
他一抬頭,見江璃早跑出去幾丈遠,飄忽的隻剩一縷墨色衣影。
江璃和寧嬈一前一後進了門,正瞅見孟淮竹和陳宣若守著一桌的小竹簍在盤算。
“淮竹,我們生四個吧,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最好,實在運氣不好,有一個女兒也行。”
“這東西不保生男生女”
“那也無所謂,隻要是我們的孩子就好,我就知足了。”
“你說,要不要跟阿嬈說一聲”
“當然得說,可不能這麼輕易地說,得拿捏著點,畢竟是我們不遠萬裡拿回來的,得讓他們出點血”
江璃負袖走到他們身後“拿捏誰啊出什麼血”
算盤打得劈啪響的兩人驟然僵住。
陳宣若率先反應過來,回過頭乾笑了兩聲“陛下,您您怎麼來了太突然了,臣未曾遠迎,失禮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