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秘兮兮道:“昨夜奉義道人又犯案了。”
江偃一個激靈,陡然清醒。
關秀道:“他偷了一戶富商家,今晨富商家裡來報案,我一得知消息就來找你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江偃二話沒說便跟著她出去,下樓梯時碰上了掌櫃,掌櫃穿了一身簇新的交領衫袍,朝以衣帶風的關秀招手:“秀兒,你一個姑娘家,彆跑得這麼快。”
江偃一路跟著關秀出來,卻又覺出些不對勁來。
“你們怎麼知道犯案的人是奉義道人?”
關秀腳步一頓,目光躲閃了一陣兒,又鄭重地移回來:“手法,奉義道人的手法與彆人不同,很容易辨認。”
江偃奇道:“這不對吧。”
關秀道:“哪裡不對?”
江偃道:“我這銀子丟時官府派人來查驗了許多次,若當真如你所說奉義道人的手法與旁人不同很容易辨認,那為什麼這許多次中他們愣是沒有看出是奉義道人所為呢?昨天衙役還勸我,不要在毫無頭緒的事上浪費時間。”
他越想越不對,奇道:“那你又是通過什麼看出我的錢是被奉義道人偷走的?”
關秀的臉倏然漲紅了,將江偃往後一推,像是惱怒了,又像是有些羞赧,道:“你不必跟我去了,回去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了。
江偃抬胳膊試圖挽留她再問個究竟,可一轉眼的功夫,這姑娘便跑得沒了影。
真是的,一個個都奇奇怪怪的。
江偃回了客棧,見掌櫃在櫃上撥弄算盤珠子,捉摸了一番,道:“掌櫃,我隻住一晚,明日就走了,謝謝您的照應,咱們有緣再見。”
掌櫃一聽這話,神情一僵,竟透出些古怪的慌亂。
“這……這就要走了?怎……怎不多留幾天?”
江偃笑道:“我總在這裡白吃白喝多不好意思,再者說了,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在一個地方耽擱太久。”
掌櫃又絮絮說了些挽留的話,可看江偃去意堅決,無奈隻有應了他。
當夜,小二送上來的晚飯很是豐盛。
燒鵝,糟鴨,六品小菜還有幾碟糕點,外加一盅陳年花雕。
江偃自斟自飲了幾杯,沒多時便已醺醺然。
他合衣躺在床上睡了一覺,迷迷糊糊被渴醒,隻覺口乾的很,摸索著下樓,卻見大堂的門已關,空空蕩蕩的,隻亮著一盞燈,幽幽昧昧,落在地上兩道模糊的身影。
“秀兒,這事本就做的不夠地道,舅舅也是糊塗,不該縱著你。”是掌櫃的聲音。
江偃不自覺放輕放緩了腳步,傾耳聽著。
關秀好似不如白天那般咋咋呼呼,聲音柔柔的,竟多了幾分小女兒的嬌羞:“是我自己的主意,跟舅舅無關,隻是他要走了,這可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當然是把銀子還給人家,這公子看上去也是個厚道人,若是無銀子傍身,你讓他將來的路可怎麼走?”
江偃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們。
兩人絲毫無察覺,關秀的語調微澀,像是快要哭了:“可我……我不想讓他走。”
掌櫃拉下臉,嚴厲道:“你若是不想讓人家走,就光明正大地跟人家說,可不許再出陰招了。”
關秀諾諾細語,掌櫃諄諄教誨,兩人又說了好一通話,江偃卻已無心再聽,而是轉了身,默默地回房去了。
若是現在下去揭穿這一切,關秀一個姑娘家多沒麵子。
江偃躺回床上,心想,這掌櫃是個好人,這麼長時間對自己也很是照顧,而關秀……看上去也不壞。他們是他出長安之後最先遇上的人,就當是緣分,這銀子不要也就不要了,權當交給朋友。
他一個大活人還能被錢難倒嗎?實在不行,他就拿著東宮令去官府,不就是丟點人嗎?反正他在江璃麵前丟慣了人,不差這一點。
這樣想通了,這一覺睡得甚是安穩,一夜無夢。
清晨他收拾好了行李,下樓跟掌櫃告彆,卻見關秀拿著他放銀子的包袱正在那裡等著。
見他來了,關秀紅著一雙眼將包袱塞給他:“你的銀子。”
江偃默默收起來,什麼也不問,隻是含笑朝她一揖,道:“多謝你了。”
“你也不問問這銀子是怎麼找回來的?”關秀彆扭地嘟囔道。
江偃笑道:“回來最重要,管它怎麼回來的。”
關秀咬了咬下唇,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道:“是我指使小二趁你睡著了偷拿的。”
江偃漸漸斂了笑,收起了吊兒郎當,略帶嚴肅地看她。
關秀徹底豁出去了:“我……我那日來找舅舅,看見你住店,我……我不知怎麼了,就是忘不了你,明明一句話都沒說,可我心裡就是……就是顛顛倒倒,聽舅舅說你要四處闖蕩不會在這裡久留,我才指使小二去偷你的銀子,心想,這樣總能把你留下了。”
她紅了臉,道:“可我爹嫌我不守規矩,把我關在家裡許久,等我好容易出來正好碰見你從衙門離開,我才叫住了你,心想,反正那個奉義道人也是官府欽犯,不如栽到他身上,引著你一起去捉他。”
江偃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也從未遇見過這種女孩,在她的直來直往下,倒不知該如何應對了,就這麼站著,手也不知該往哪裡放,顯出些窘迫來。
關秀見他這樣兒,抻了頭,試探道:“要不,你彆走了,奉義還未落網,咱們一起把他抓了你再走。”
江偃一時拿不定主意。
關秀放軟了聲調:“你不是說想四處闖蕩嗎?如今就有個磨礪你的好時機,你若是錯過了,彆處可不一定有這麼傳奇的盜賊給你抓。”
江偃被她說得動了心,隻略猶豫了猶豫,便答應了。
抓奉義是秋天的事,差不多來年春天他們兩個便把這俠盜抓住了,可抓住了奉義,又冒出來一個惡貫滿盈的采花賊,再之後又是搶劫官銀的山賊……反正江偃是被絆在了陵州,一晃過了一年,他都沒離開這個客棧。
一年以後,陵州縣令找到了他。
一番長談,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關秀已到了婚齡,家裡給她張羅了一門親事,以後她恐怕不能陪著江偃四處亂跑了。
第二日,關秀就沒有來找他。
江偃獨自在客棧裡四處溜達了一天,突然有種寂寂之感,心裡隻覺空落落的。
這種感覺上一次出現好像還是寧嬈和皇兄成親的時候。
他撫著自己的心口,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晚上,關秀來找他了。
她臉頰微紅,仿佛是塗了胭脂,又仿佛是因為羞澀,支支吾吾,對著江偃好像極難開口。
江偃凝著她的眉目,突然道:“我先說。我明天就去你家提親,我娶你,我不走了,就留在陵州,你……覺得你爹能同意嗎?”
關秀一怔,雙目瑩瑩,如有花綻在唇角:“景思……”江偃自來了陵州,便一直化名景思,而江璃讓戶部給他做的戶籍上也是景思這個名字。
關秀柔柔瑩瑩地望著江偃,癡癡愣愣了一小會兒,倏然勾住了他的胳膊,豪邁道:“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一切便這麼自然而然地定下來了。
江偃起初覺得自己可能應付不來,可一旦被放在了那個框框裡,一切又是那麼得心應手。他用英儒給他的錢開始置辦宅院,買仆人,買家具,給關秀買衣裳首飾,他做這些時絲毫不覺得不耐煩,反倒做得越多心裡越安,好像覺得人生本該如此,瑣瑣碎碎才是真正有了個家。
等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離吉日越來越近時,關秀扭扭捏捏地提醒他:“景思,我們成親,你的家裡人是不是應該來一下?”
江偃默了下來。
他的情況比較複雜,直到如今關秀也不知他的真實身份,這並不是他故意隱瞞,而是他當真不想再和過去有什麼瓜葛了。
楚王,好像已是前世的事了。
但他再看向關秀,她是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兒,不在意他來曆不明,對他全心托付,體貼周到,她該得到足夠的尊重。
江偃握住她的手,緩緩一笑:“好,我這就給家裡寫信。”
關秀眉宇凝著,像是很緊張,一聽江偃這句話,倏然鬆開,凝滯全消,莞爾。
江偃拿著東宮玉令找了就近的驛館,給江璃去了一道密信。
這之後,便沒有了消息。
眼見著裡婚期越來越近,可長安那邊遲遲無音訊,江偃有時看著關秀忙碌的背影,心中很是憂悒。
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他對關秀道:“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的身份,其實我是……是皇帝的弟弟,我給他寫了信,他可能朝政繁忙,來不了。”
關秀手裡正捏著針線,聞言一愣,愣完了又愣。
江偃目光微恍,語氣中如沾染了霧靄,透出些低徊之意:“我之所以會離開長安,是因為……雖然很多事情已時過境遷,但終歸是被人記在心裡的。母親的錯不能由兒子承擔,可被她傷害過的許多人終究不能釋懷,總這樣時時麵對他們,我心裡也……所幸,已沒什麼值得留念的。”
關秀沉默,這樣的沉默讓江偃心裡莫名不安。可她隻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大笑:“你是皇帝的弟弟?景思,你昨日也沒喝酒啊,大白天說什麼醉話?你放心……就算你家裡不來人,我也不會怪你,你彆跟我開這種玩笑,我膽子其實不大,不經嚇的。”
江偃在她的笑聲裡很是神傷了一陣兒,可是過後,卻又輕輕地舒了口氣。
幸好,她不信。
……
湛天澄淨,千裡無雲。
距離婚期隻有一天了。
江偃已徹底放棄了,或許皇兄就是太忙,不方便來。
一大清早他推門要出去,因他的準嶽父要他去衙門一趟,好有些事要交代他。
剛一推門,就被兩人堵了門口。
“景怡。”
他一怔,見孟淮竹看傻子似得拿手在他跟前晃了晃,“許久沒見,你不認識我們了?”
陳宣若把她的手抓回來,輕輕地,寵溺地說:“彆鬨。”
江偃隻覺做夢一樣,充滿虛幻,還沒回過神來,隻覺一陣風盈入懷中,被撞了一下,英儒已撲入他懷中:“小叔叔,我想你。”
他摟著英儒,抬頭,見江璃一身墨衣,緩慢走近,衝他溫煦一笑,解釋:“無忌才剛滿月,實在走不開,來遲了,但好歹趕在你成親之前來了。”
江偃迷迷瞪瞪地說:“無忌?”
他懷裡的英儒抬了頭,軟軟濡濡道:“我的小弟弟。”
江偃笑意蕩開:“真得嗎?那要恭喜皇兄了。”
江璃坦然受他道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問:“你要出去?”
江偃道:“是,準嶽父要見我。”
“那你趕緊去。”孟淮竹開始擼袖子,道:“我瞧你這住處忒寒酸了些,等我給你布置布置,你去吧。”
江偃反倒不敢走了。
直到陳宣若上來拉住孟淮竹的手,向他保證:“我看著她,不會讓她太過分。”他才安心離去。
陳宣若凝著江偃急切離去的背影,卻有些發怔。
孟淮竹問:“你在想什麼?”
陳宣若道:“我總想著,等一切塵埃落定,興許吟初可以和他配成一對,可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局。”
孟淮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想了想,道:“命。”
陳宣若恍然,略帶悵然:“是呀,都是命。”
……
縣令見江偃無他事,不過是要囑咐他好好待自己的女兒。江偃自然也一番保證,他已盤下了城中幾個商號,打算以後安心經商,必定會讓關秀過安穩日子。
照例,成親前江偃和關秀是不能再見了。
可掌櫃恰在府中,舅舅疼外甥女,偷偷帶著江偃避開眾人去了關秀的閨房。
可巧關秀去見她母親了,江偃隻得獨自一人在閨房裡等她。
他坐得百般聊賴,走到窗前,見案幾上攤開放著一本書,便隨手拿起來。
是本話本,是爛俗了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他解悶似得隨意翻了幾頁,見中間有幾頁紙箋微皺,字跡褪色,像是被人著重摩挲過。不禁細看,原來時下文人在講才子佳人故事時,總喜歡穿插一些皇室秘聞,並做一些感慨之論,他細細一看,驚覺這皇室秘聞裡的主角竟是他。
言道:楚王被貶出京,上斥其無詔不得歸,路經景陵,拜彆父母,憶起往日風光,不禁潸然。
江偃輕笑了幾聲,這文人還挺了解他,當年他走時確實如此,拜了父母,也回想過往日一家和樂的場景。隻是當時心情頗為複雜,全然不是‘潸然’所能詮釋的。
他的笑慢慢僵在了臉上,因他發現,這紙箋不光有被反複摩挲的痕跡,在說到他慘淡離京時,周圍墨跡暈染,像是有水珠落在上麵,字跡洇開了。
他從來隻當這是前塵往事,不值一提了,可當有人能為他的前塵認真哭一場,認真心疼他時,他的心裡卻也是甜蜜的。
他將書攤開,把那一頁屬於自己的悲歡離合緊抵在胸口,微仰了頭,輕輕淺淺地笑了。
姻緣圓滿,生命順遂。
這是他出生時旁人說給他的話,原先以為是不能實現了,可沒想兜兜轉轉,最終他的生命又回到了這八個字上。
上天終究待他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