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況同勝病危時,江煉匆匆離開湘西的那一路上,都曾不斷地翻看手機,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消息、新聯絡人申請。
況美盈問他:“你看什麼啊?”
他隻是笑笑,說:“看看護工有沒有發乾爺的消息。”
原來,在桂林的那一次,他曾經追過孟勁鬆的車,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些她覺得難以啟齒的事兒,他一早就知道了。
難怪他會說:“我敢保證,你擔心的問題,都不會是問題。”
……
她一路走,一路看,哭哭笑笑,旅程再長,終有儘頭。
石台上,江煉最後一次吻她,說了句:“千姿,我永遠愛你。”
永遠有多遠,不知道,但古往今來,總不斷有人,願以有涯之生,承載無邊無際、繾綣深情。
江煉的人生就到這兒,儘頭處一片漆黑。
行李包太重了,孟千姿的手腕有點兒酸,她換了隻手,繼續往前走。
心若無畏無懼,不管是塵世,還是大荒,都沒有什麼,能阻住她的腳步了。
***
風大起來。
這一下,是真切的風了。
那些影影綽綽的影像,都不見了,不見得很徹底,也再找不到來處,什麼入口、通道,仿佛從未存在過。
眼前一片空空茫茫,前後無邊,左右無際,有點像戈壁,地麵浮動砂礫,但很遠很遠的地方,又隱有起伏山線。
這是個什麼世界?
孟千姿茫然往前跨了兩步,幾乎是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白過來。
都說人死時,會如走馬燈般,腦海中閃回過一生,又說神魂入大荒,那麼,那些回溯完一生的人,就會理所當然、去往下一程了吧?
山的壽命都那麼長,作為萬物靈長,人的旅程不該這麼快就有儘頭,應該還有下一程、再下一程,曆儘沉浮、覽儘河山。
但她去不了,她是生入大荒,時辰未到。
這兒,應該就是……
說是停留的驛站也好,說是困守之處也行。
古往今來,生入大荒的,也許隻有彭一、江煉和她三個人了。
會有彆人嗎?她也不知道,這世界謎題太多,那麼多人書寫,從不僅僅隻是幾個人的故事。
***
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這兒的路並不平,有高低。
總有風,偶爾勁烈,間或和煦,孟千姿有時會恍惚,覺得這一陣陣風,好像一個個人,來如清塵去如風,也許某一天,掠過她身周的一陣清風,就是她熟識的某個人,離了塵世,又路經大荒,向她打個招呼。
還有霧,迷迷蒙蒙,飄飄渺渺,有時渙散,有時伴著她同行,像人的心事,說不清來處,也講不好歸處。
然後,她遇到一座墳塚。
不大,遠遠看去,像個饅頭包,走近了,看到墳塚的前方有個箱子。
石頭雕刻的、有鳳凰鸞花紋的假箱子,靜靜擱在墳塚邊,這應該就是彭一魚目混珠、以瞞天過海的那一口吧。
箱子邊有塊石頭,上頭有刀刻出來的幾個字。
彭一之墓。
彭一是個假名字,沒人知道他叫什麼,這名字隻不過是神棍編出來、方便講述整件事兒的。
誰會給彭一收葬呢,隻有江煉了,他受過很多苦,但仍有一顆柔軟的心。
他會這麼做的。
行李太重了,孟千姿就在這兒把包放下,歇了口氣,又往前走。
她不擔心有誰會把包拿走,這麼安靜荒蕪的地方,真出現個小賊,反而會是讓人欣慰的事。
不過,走著走著,就不荒蕪了。
她看到了畫,畫在地上的畫,那是龐大的、日積月累的圖幅,最早看到的那些,甚至被風蝕得隻剩淺痕。
畫裡種種,都是她熟悉的。
有懸膽峰林裡的那隻小白猴,瞪著眼,在貼麵膜。
有老嘎家的吊腳樓,樓底下,還堆著巫儺麵具、木頭鑿下的刨花,以及老嘎為自己準備的那口棺材。
有推著眼鏡的神棍,那架勢,似乎下一秒就要長篇大論。
有江鵲橋,搖搖擺擺的嬌憨模樣,如同往昔一般鮮活。
當然,最多的還是她:得意時的、泫然時的,還有咯咯笑著的。
……
這些,都是江煉的回憶吧。
她順著這些畫走,畫痕由淺漸深,這畫蔓延上長長的斜坡,又順坡而下。
孟千姿站上斜坡,淚水忽然滾落。
她看到江煉了。
他一個人,就在坡底,半蹲著身子,低著頭,好像在畫畫,這兒的畫都很新,刻痕很深,仿佛是地麵盛放出的花,無聲對抗著大荒了無際涯的孤寂。
孟千姿放輕腳步,慢慢走近。
她走到江煉身後,他沒察覺,還在刻畫,手邊有不少工具,木頭的、石磨的,也有刀具。
孟千姿又繞到江煉身前蹲下。
懂了,他在貼神眼。
他並不狼狽,他儘己所能,在這種地方,仍把自己收拾得清爽而又乾淨,筆下畫的還是她,是她腿腳沒好時、拄著登山杖的模樣。
她依稀想起來,當時自己不滿意他不過來扶,拿登山杖戳點地麵,說他:“你還坐著?不知道過來搭把手?”
江煉閉著眼睛,唇角帶笑,手上一刻再刻,分外專注,極其仔細。
孟千姿記得,江煉曾經說過,貼神眼講求時效,否則強記強畫,人會很累,甚至損耗自身。
這些都是貼神眼畫出來的嗎?
這是他一生的記憶、半世的珍藏,他需要記憶活著,他活在記憶裡,不在乎累或者損耗,隻想一一都畫出來。
江煉停了下來。
他擱了筆,然後伸出手,慢慢摸索著,去摸另一支。
孟千姿這才注意到,他那些工具,都是按照順序一一擺放的,在這兒,沒人配合他貼神眼,他改了自己的習慣,用完了就擱回原位,再去摸另一支。
孟千姿看他的手,他大概是想摸那支筆頭磨得尖尖的石筆。
她搶先一步,把筆拿了起來。
江煉摸了個空。
他怔了一下,眼角眉梢掠過一陣茫然,手將收未收,停在半空,有些無措。
孟千姿笑,然後將筆遞到他手中。
指頭挨到筆身的刹那,江煉的身子震了一下,他僵了一會,手順著筆身,一路摸索過去,觸到她的手時,略頓了一下,忽然握住,死死握住。
孟千姿的眼前一片模糊,透過這模糊,她看到江煉闔著的眼皮底下,眼睛在快速地轉動。
他想醒過來。
他想趕緊醒過來。
孟千姿挨近江煉,額頭輕輕貼近他的,低聲說了句:“江煉,不著急。”
江煉,不著急。
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一生那麼長。
不著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