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神棍,孟千姿皺眉:“這人還真成專家了?他的話可信嗎?”
孟勁鬆早有準備:“這兩天我沒閒著,讓人查了神棍的底,重慶的山戶特地去拜會了萬烽火,姓萬的拍胸脯給神棍做了擔保。”
“說這個人,無家無親、無門無派,不圖名不圖利,一世輾轉,從風華正茂到年過半百,半生漂泊,真就是為了他的研究。”
對著現在的神棍,實在沒法想象他“風華正茂”的樣子,孟千姿笑起來:“你這用詞,還一串串的。”
孟勁鬆糾正她:“轉述而已,都是萬烽火的說辭,看得出他挺欣賞這個神棍。我和七姑婆也聯係過,七姑婆可不是聽了什麼就當真的人,她早就讓雲嶺一帶的山戶探過了有霧鎮。”
“鎮上確實有棟明清大宅,原先是個坐輪椅的老太婆住的,後來成了神棍的住處。據說房間裡不是書就是打印資料,還有無數上了年頭、按年份編號的筆記本,根據紙張泛黃的程度、筆跡比對等等來看,確實是二三十年間積累下來的,他還有個同住的人,好像是個畸形,臉長得很嚇人,基本不出門,也沒什麼特彆的。”
“一言以蔽之,這個人基本乾淨,可以放心,肚子裡也確實有點貨,所以我也把他帶上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要是他真有斤兩,不妨好好結交一下,多個能人多條路,彆像水鬼家似的……”
她是有點看不上水鬼的,水鬼有個全稱叫“水鬼三姓”,據說古早時候,隻三個姓氏,然而這都上千年下來了,居然還是三大姓,守著自己那點小秘密,視外姓人等如洪水猛獸,足見防人之深,忒小家子氣了——這世界,不對外交流兼容並蓄哪行啊,看看山鬼,早活成百家姓了。
孟勁鬆笑著點頭,忽然又想到什麼:“你知道嗎,神棍有個女朋友。”
大抵人的天性,就愛家長裡短,孟千姿也不能免俗,她莫名興奮,索性坐起身子,腦子裡把神棍的形容相貌過了一圈,又嫌棄似地“噫”了一聲:“他……還有女朋友?現在這些女人,也太不挑了吧?”
孟勁鬆也覺得好笑:“話還沒聽全呢,你先彆著急發表議論,‘女朋友’這三個字,得打上引號。那個女人……在他出生前就已經死了。”
這話可真拗口,孟千姿的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指腹為婚?女方先出生,剛出生就夭折了?”
也不對啊,神棍不是被人丟在那什麼小村村村口的嗎?
孟勁鬆也不賣關子:“據說他有一次去尋訪懸異怪事,應該是去河南的什麼封門村吧,在一戶農家看到一張民國時的老照片,照片上有個抱小孩的女人,漂亮是挺漂亮,但解放前就已經死了。”
“他居然就能對著這張照片一見傾心,山戶去探他的家時,還看到那張照片了,說是被鑲在相框裡、珍而重之地擺在書桌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上三代的長輩呢。”
孟千姿起初覺得荒誕,幾度發笑,及至聽到後來,反不覺得好笑了。
她身子慢慢倚回去:“其實,你換個角度想,這個人,還挺至情至性的。”
孟勁鬆啼笑皆非:“至情至性,還能用在他身上?”
孟千姿垂下眼簾,沒再說什麼:這世上有多少人,會和主流價值觀背道而馳,不追名逐利,不置田造屋,僅僅為了“感興趣”的事兒,就饑一頓飽一頓,輾轉萬裡、奔走半生呢?又有多少人,能在“情愛”這件事上,不摻雜各種考量計較,不在意冷嘲熱諷,甚至連對方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發乎情發乎心,對著一張照片就敢言愛呢?
這愛雖然來得輕率、惹人發笑,但誰敢說不是來得赤誠呢?
這神棍,還挺有意思的。
門口似是有動靜,見孟千姿兀自出神,孟勁鬆也就不忙打擾她,先去門口與人說話。
孟千姿正心不在焉,忽然聽到“江煉”兩個字,循向看時,是孟勁鬆在門邊和人低語,她覺得奇怪,身子往那側傾了一下,又聽不到。
好在,孟勁鬆很快過來了,臉色有點不好看,不待她發問,先說了出來:“千姿,那個江煉……要麼明早,調個車送他走吧。”
孟千姿沒吭聲,等他下文:他總不會沒頭沒腦這麼說的。
“這人來曆不明,放在營地,總歸讓人不放心。剛值夜的人來報,說那個江煉大半夜的,在灶房那鬼鬼祟祟……”
孟千姿第一個反應就是:江煉可能還沒吃飽。
“怕不是想在吃食裡做什麼手腳,值夜的人趕過去一看,居然蹲在那洗碗。你說這怎麼可能?這裝腔作勢的把戲,也太低劣了。但又抓不到什麼實在的把柄,我看還是把他送走……”
話還沒完,孟千姿噗嗤一聲,又笑了。
孟勁鬆莫名其妙。
孟千姿也意識到笑得不太合適,咳嗽了兩聲坐起:“這個,你就彆管了,他就喜歡洗碗,由得他吧。”
孟勁鬆還想說什麼,孟千姿示意他聽著就行:“江煉現在有求於我,巴不得我們順利把事辦完,留在這隻會幫忙,不會添亂。再說了,他是什麼重要人物嗎,你還專門調輛車送他走?拔營的時候把他當籮筐一樣裝上車不就行了嗎。”
她打了個嗬欠,給這次夜談收尾:“行了,不管白水瀟背後是真神還是假佛,如今都到了懸膽峰林,一切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那女人自從昨晚失了蹤跡,到現在毫無動靜,不太像她的風格,指不定在暗處謀算著什麼,咱們在明,上中下三號營地,務必警戒;還有,把段太婆的日記拿給我,臨睡前,我再翻翻。”
***
終於可以一人獨處了。
孟千姿窩進淩亂的充氣枕間,隨手翻開了日記本,段文希的那張經典小照又掉了出來,孟千姿拈起來看了會,覺得那個墜機而死的英國佬真是好福氣,又真是沒福氣。
他如果不死,段太婆應該也不至於孤獨一生吧,那個年代的情感,總有些堅貞孤守到近乎夢幻,不像這個時代,喧囂攪嚷,聚散隨性,誰也不是誰的歸宿,宿了也指不定何時就散——現代人沒有歸宿,隻有天涯,歸宿縹緲,天涯永固。
她把照片重新塞回去,不住撥翻紙頁,然後停在一張鋼筆畫的頁幅上,又將日記本豎了過來。
這是段文希畫的下崖示意圖,單張的頁幅太小,兩頁拚為一大張,得調轉方向看。
段文希的畫工很好,黑色墨水因著年代久遠,略略有些洇開,紙頁也陳舊泛黃,卻反而給這幅手繪畫增添了些許曠遠和迷濛,透過這薄脆紙頁,萬仞崖山漸漸清晰可見。
……
段文希當年的下崖曆來為山鬼稱道,她幾乎沒動用湘西的山戶人力,主要依靠三件寶:牛軛、一群猴、一袋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