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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骨焚箱 尾魚 13309 字 7個月前

() 寨子裡比想象中的更日常些, 寨民並不封閉,屋前屋後多了這麼多外人,依然自己忙自己的, 有不少上了年紀的女人搬了馬紮坐在家門口,手裡拈著黑布, 忙著穿針引線、繡花樣。

江煉不覺停下了步子去看:其實那些花樣, 比起蘇繡蜀繡來是粗糙多了,勝在自然拙樸, 而且, 一般繡花,手邊都會擺個繡樣,但這些女人並無參照,卻頭也不抬,照舊繡得手不停歇。

神棍氣喘籲籲趕上他,生怕友誼就此出現裂痕,殷勤地找話說:“小煉煉, 她們在繡花。”

這不廢話麼, 江煉沒搭理他。

沈邦和沈萬古也趕到了, 沈萬古積極求表現:“棍叔,這兒的事, 問我,我知道得門清,我老婆就是瑤家人。”

神棍好奇:“是這兒的?”

“不是,”沈萬古搖頭, 但仍繼續顯擺自己是個瑤家通,“她早兩代就走出大山、漢化了,這種是土生的,還保留著很多老規矩。”

“瑤族分支多著呢,按照穿衣特征,有‘白褲瑤’、‘青衣瑤’、‘紅頭瑤’什麼的,這個寨子,是花瑤,花瑤特彆擅長繡花。”

沈邦恨自己沒個瑤族老婆,不能侃侃而談,但仍積極發言:“少數民族嘛,都喜歡繡花……要麼繡花、要麼編織,人家擅長這個。”

沈萬古瞥了沈邦一眼:覺得他言之無物,也好,這樣,更襯托得自己博學。

他一開口,就全是乾貨:“說來也怪,你說他們是瑤族吧,他們跟其他那些瑤族又完全不一樣,瑤家都是供奉盤王的,但花瑤連盤王是誰都不知道,他們多祭拜古樹、山石……叫我說,是當初少數民族劃分工作做得太籠統了。”

這個,江煉倒是略有耳聞。

一般來說,都認為中國有五十六個民族,歌裡也唱“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但其實當初劃分界定的時候,遠不止五十六個。

一個群體想被認定為獨立民族,得符合很多條件,頭一條就是人數,人數必須得達到一定體量——可當初做民族劃分工作時,出現了許多文化風俗非常獨特、哪都不沾邊、但人數隻有幾百或幾千的小部落,這種的,總不能也定成一個民族吧。

這讓那些負責劃分工作的專家學者都相當頭疼,最後,隻能先按照地域相近等等原則,能歸類掛靠就歸類掛靠了。

花瑤估計就是這樣,即便連盤王都不知道,也被歸進瑤家了。

但即便如此,還是存在著大量的“待識彆族群”,2010年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時,此類人群就有七十多萬,絕大部分集中在貴州那一帶。

沈萬古又補充:“還有啊,花瑤在湘西地區人不多,撐死一兩萬,大多住在雪峰山那頭,咱們大武陵,有且僅有這一處花瑤寨子。”

說到這兒,他四下看了看:“這兒土不肥水不綠的,而且太靠近深山了,野獸多,擱著古代,其實不算安家的好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偏安在這兒。”

神棍突然冒出一句:“懸膽峰林出來……這是最近的寨子?”

沈邦搶答:“單純看距離,還是遠的,但相對來說,比起彆的村寨,那確實是最近的了——要麼選在這歇腳呢。”

江煉聽出點興致來,看看周圍,覺得好多房子是挺有年頭的:“他們在這住多久了?”

沈萬古聳聳肩:“那得遠了去了,世世代代、祖祖輩輩——這兒本來就很封閉,而且人家花瑤不是拜古樹嗎,古樹在哪紮了根,哪就是家。教你個討巧的法子,可以四麵去看看,最老的古樹有多大年紀了,那他們在這就住了有多久了。”

還挺有意思的,江煉笑起來:“就沒個族譜記載什麼的?”

沈萬古說他:“煉小哥,你問這話就外行了,他們沒文字的,隻有語言,沒文字。”

沒文字?

神棍腦中忽然劈啪閃過一個小火花,隻是那光亮太微弱了,沒抓住。

沈邦不甘落後:“何止花瑤啊,苗族也沒文字啊,土家族也沒文字啊,大部分少數民族,都沒文字,據說文化傳承,都是靠代代口耳相傳。”

“那也不止,”沈萬古不放過任何一個彰顯自己專業的機會,他指向最近的那個繡花的老太婆,“花瑤把這個叫‘挑花’,這也是文化傳承的一種啊,根本沒圖樣,信手就來,不管多複雜,刷刷刷,就繡出來了。繡出樹啊、小花小鳥什麼的好理解,但有時候繡出來的東西,特抽象,你根本不知道是什麼,隻有他們的巫儺法師才能看得懂。”

他作總結陳詞:“所以說啊,不要小看這些挑花,人家也是文化傳承的一種,說不定那些你看不明白的圖樣裡,就包含了他們的曆史、傳承、信仰、崇拜……”

……

神棍的腦子裡嗡嗡的,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就快成形出輪廓了,但一個大喘氣,那輪廓又淺淡不見了。

到後來,他已經聽不清沈萬古在說什麼了,隻是茫然地盯住那個老太婆挑花的手:她繡了好多年了吧,動作是如此熟練,白色的棉線上下翻飛,幾乎糊了影,讓人眼花繚亂,也讓他那本就不甚明了的腦子,愈發混沌了。

就在這個時候,寨子口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音,三聲,響得又亮又長,神棍渾身一個激靈,被拉回到現實之中。

江煉說了句:“回去吧,要繼續趕路了。”

說這話時,有點遺憾。

他還挺想去找找,這寨子附近最老的那棵古樹,有多老呢。

***

後麵的路程,江煉和神棍同車,沾了這位新任蓮瓣的光,座位都比之前的寬敞舒服,就是太悶了:神棍也不知道怎麼了,進了一趟花瑤寨子,跟丟了魂似的,一直半張著嘴,雙眼發直。

車裡但凡有人說話,他就阻止:“彆說話,我在想事情,安靜,安靜。”

這還有不安靜的嗎,一車人都靜默,連咳嗽聲都是閉著嘴堵回嗓子眼裡的,江煉百無聊賴,車開沒多久,就闔上眼睛睡了。

可是又睡不好,山路不好走,偶爾一個急停或者顛簸,他又會醒過來。

又一個顛簸時,他睜開眼睛,看到孟千姿和仇碧影在路邊,看那架勢,是仇碧影把摩托車讓給孟千姿開。

重型機車,可不是誰都能駕馭的,江煉有點擔心,趕緊湊到車窗邊看,哪知車恰好拐彎,隻一瞬間,就看不見了。

他倚回座位,笑自己杞人憂天:孟千姿既是七個媽輪流撫養的,在仇碧影身邊生活時,多半也玩過機車,不會出什麼事的。

……

就這麼醒醒睡睡,曲曲繞繞,晚飯時分,終於回到了雲夢峰。

***

這一大撥人下了車,登時把雲夢峰所在的那半條街都給塞滿了,搬東西的、做調度的、分配房間的、嚷嚷吃飯的,喝五吆六,聽得人腦仁都疼。

江煉一下車,就迷失在一大群人及各類胡亂堆放的帳篷設備間了,正沒理會處,忽然聽到況美盈的聲音:“江煉!”

循聲看去,況美盈一路小跑、還得不時避人讓道,直向著他過來。

瞧她那氣色、身形,看來這些日子養得不錯。

江煉微笑,心情都明朗了好多,下意識抬手,做好了擁抱一個的準備,哪知況美盈衝到麵前,眉頭一皺,很嫌棄地又退開一步,說:“你這……野人窩裡剛爬出來嗎?”

說實在的,這些日子奔波勞碌、下崖攀山,形象確實狼狽,但江煉出發前,也算捯飭過:拿礦泉水洗了臉和脖子,也拿手順了頭發,自覺還算個看得過去的大好青年。

想不到剛見麵就被嫌棄了,江煉心內憤憤,但還是忍不住抬起胳膊,吸吸鼻子聞了兩下:“我很味兒嗎?”

況美盈對他的嫌棄是多方位的,一句話難以儘述,“味兒”這一點還不是最突出的,她決定抓個重點。

她繞著他看了一圈,末了揪起他一邊的衣服:“你這衣服後背呢?你這是穿了兩片布還是兩條袖子?”

這就未免太誇張了,雖然他那衣服後幅磨得很慘烈,但他檢查過,還有無數絲縷及細布條搭連著,勉強撐起身為一件衣服的基本骨架和最後尊嚴,說他隻穿著兩條袖子,太欺負人了。

江煉冷笑:“都注意到衣服了,沒看見身上的繃帶嗎?就不能關愛一下?良心呢?”

況美盈嘻嘻笑,又去拉江煉胳膊:“看到啦,不是還沒來得及關愛嗎,走,先吃飯,我讓韋彪先給你拿餐食去了,你吃飽喝足了,再好好……”

她思量著怎麼措辭才委婉:“清洗清洗。”

……

雲夢峰的後院設了個餐廳,專供住店客人的,車隊沒到時就接了通知,先把晚飯都準備好了,還搭了自助餐的台,江煉入座時,餐廳還沒多少人,幾口湯飯一過,再抬頭,都快坐滿了。

他在人群間看了一回,沒有孟千姿她們:畢竟是大佬,估計都是吃小灶飯的,不會來這擠。

也沒有神棍,倒是看到了沈萬古拎著打包袋,江煉叫住他,一問之下才知道,神棍還在想事情。

“棍叔說了,跟生孩子似的,好像就快出來了,但還是差口氣,他急得不行,連飯都顧不上吃,這不,我給他打包送上去。”

跟生孩子似的,這比喻,真是……

江煉點點頭,放他送餐去了。

又問起況同勝的情況,況美盈憂心忡忡:“我早中晚都跟那頭聯係,這次好像是真不好了,醫生說,短則三五天,長則七八天,江煉,要不然我們先回吧。”

江煉沉默了一下:“我這頭,應該這一兩天也會有大的進展,我覺得,帶點有價值的東西回去,乾爺走也會走得心安。”

還有一重原因,他沒明說:孟千姿已經在幫他調蜃珠了,這麼金貴的東西,自然是用一下就得放回去——他現在走了,讓蜃珠在這乾晾著等他嗎?他又不是什麼vip。

聽到“大的進展”這幾個字,況美盈居然沒反應過來,怔了一會之後,知道理當歡喜,但第一反應,居然是眼睛都模糊了,半晌才點了點頭,聲音都有些發顫:“好,我晚上跟太爺聯係一下,他要是知道了,一高興,說不定會好轉的。”

韋彪在邊上聽著,並不插話:況家的秘密,況同勝從來不向他透露,況美盈也讓他彆問彆問,於是他不問。

但他不蠢,他知道乾爺倚重江煉,也知道江煉的奔走,肯定跟況美盈的病有關。

如今既有“大的進展”,那自然是好的,不然美盈也不會歡喜到泫然,而隻要美盈高興,他也就高興了。

***

孟千姿現在也是不得閒,回到山鬼的群體中,“王座”這兩個字,代表太多東西了,一言一行都得謹慎,再說了,難得見五媽一次,又是陪吃飯又是聊天又是賞鑒蜃珠,抽不出空來。

好不容易覷了空子下來找江煉,也是不巧,他剛好洗澡去了。

開門的是韋彪,他不擅長待人接物,跟孟千姿又沒打過什麼交道,唯一一次,還是企圖綁架,很過意不去——於是說完“他在洗澡”之後,就憋紅了臉,一聲不吭。

孟千姿完全可以讓他傳話的,但這樣一來,顯得她像個跑腿的,空跑這一趟,什麼人也沒見著,什麼事也沒問到,於是也皺起了眉頭。

場麵一度尷尬,末了,韋彪出了驚人之舉:他去隔壁拍了門,把況美盈給叫了出來,指指孟千姿,示意這兒有客要接待,又徑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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