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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骨焚箱 尾魚 12313 字 7個月前

() 騾子尿很快送進來了, 用水袋包進來的,神棍小心翼翼捧下去遞給江煉——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都覺得有點一言難儘:那尿還是溫熱的。

但不能立刻就潑, 閻羅被潑醒之後,該怎麼拉開個架勢對付他, 得有個計議, 而且,誰來主審, 是個問題。

孟千姿用嘲笑法排除了江煉和神棍。

“你?”她對神棍說, “你確定嗎?就你這屁股在一處都坐不穩的,嘴一滑喊出個‘小閻閻’,那可怎麼辦?”

神棍非常氣悶,不過他承認,自己是不具備主審的氣場。

“至於你,”她斜乜江煉,“你會嚇唬人嗎?你之前恫嚇他的那句, ‘信不信我……’, 是跟電視上學的嗎?怕不是要笑死我。”

江煉無語, 他確實很少凶神惡煞,即便偶爾為之, 也比較生硬,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孟千姿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抬腳勾過一個凳腿殘缺、布麵都繃裂了的小馬紮,安安穩穩地坐下了:“所以說啊, 有些人,既沒有惡人的氣質氣場,又沒有扮惡人的演技,還爭什麼呢?”

說來也怪,明明是個破馬紮,她這麼一坐上去,如臨王座,眉眼睥睨,神態傲然,腳邊若伏上一隻虎豹,再合適不過了,一點也不違和。

江煉突然想起,初見孟千姿時,自己是被暴揍了一頓帶過去了,然後,屁股還沒坐穩,她一刀就飛了過來。

神棍的聲音從洞頂飄下來:“我看她行。”

江煉笑了笑:“我也沒意見。”

***

閻羅被涼臊的騾子尿給淋醒了。

他的頭很疼,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睜眼,發現洞裡亮得出奇,心下陡得一驚:這洞裡長年如夜,即便點蠟燭,光亮也該是幽暗而昏黃的。

急抬頭時,就見前方不遠處兩道斜打過來的亮白射燈,那光道子幾乎射瞎了他的眼,他趕緊抬手去遮,過了會,才又眯縫著眼、猶疑地往前探看。

看清楚了,那兩個斜架著的便攜式射燈之間,坐了個年輕女人,她約莫二十六七年紀,很漂亮,但那臉,那表情,那陰冷眼神,以及譏誚似的、微微上挑的嘴角,一看就知道很不好對付。

那女人身後,還站了個男人,但因為射燈的位置低,他的上半身都隱在了昏暗中,看不清楚麵目。

閻羅咽了口唾沫,這才想起半夜時分,電鈴響起過,然後,他就被人打暈了。

打暈他的人是誰?是那夥乘著騾子來到五百弄鄉的陌生人嗎?他們怎麼找到他的?為什麼找他?這中間,有什麼過節嗎?

閻羅的神經漸緊,眸光閃爍不定。

就在這個時候,孟千姿開口了。

“醒了?”

閻羅又咽了一口唾沫,身子不自在地瑟縮了一下,這女人,讓他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脅迫感。

“咱們聊聊,你不能說話,脖子總能動的,該點頭就點頭,要是不搖也不點……我這兒有人會修理脖子,隨時幫你按摩。”

江煉虛心學習:原來狠人都是這樣的,說得點到即止、笑裡藏刀,是比直白的恫嚇來得更有力量。

“你叫閻羅?”

閻羅口唇發乾,良久才點了點頭。

這名字,幾十年沒人叫過了,這女人怎麼知道的?

孟千姿嫣然一笑:“說起來,咱們淵源可不淺啊,我提幾件事,幫你回憶回憶。”

“你是湘西午陵人,三九年的時候,沒插香頭,秘密投了個山匪,叫黑三,幫他出謀劃策、劫道做賬……黑三爺的板斧耍得不錯啊,可惜了,再多的財也帶不走,湘西剿匪的時候,叫迫擊炮轟了個四分五裂。”

閻羅傻了,他萬萬沒想到,這才剛“聊”上,自己就被人起了早年的底。

“四幾年,你做了筆大買賣,踩了七八天的點,劫了一戶姓況的大戶,有印象嗎?黑三撈了個盆滿缽滿,你的收獲也不小,有白石老人的畫,還有一口箱子,是吧?”

閻羅怔怔看著她: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驟然提起來,讓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孟千姿眼眸一冷,聲色俱厲:“是不是?你的頭是擺在那給人看的嗎?”

這一下猝然變臉,彆說閻羅了,就連江煉和神棍都嚇了一跳。

閻羅趕緊點頭。

孟千姿轉怒為笑,說他:“這就對了,隻我一個人說話,多寂寞啊,你得給點互動,這樣不是很好嗎,多和氣。”

江煉放棄了學習的念頭:他要是這麼搞,遲早精分,術業有專攻,能者居之,以後遇到這種事,還是孟千姿來吧。

孟千姿果然說得和氣:“五十年代末,你知道有人要鬥你,連夜出逃,老婆孩子親爹親媽一個不帶,反帶上了箱子,是吧?”

閻羅機械點頭。

孟千姿歎了口氣:“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她伸出手,勾了勾江煉的下衣邊,江煉思忖著是該自己亮相了,於是前跨一步。

閻羅看他的臉: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個把他打暈的人。

“這位是況家的後人,人家的箱子,你也借了不少年了,也該還了吧?”

聽到“箱子”兩個字,閻羅的身子顫了一下。

孟千姿看在眼裡,不動聲色:“這箱子,在你這兒嗎?”

這話問出來,江煉和神棍的呼吸,幾乎是同時屏住了:多年追索,一路輾轉,為的就是這口撲朔迷離的箱子。

三雙眼睛的注視下,閻羅慢慢搖頭。

不在?箱子已經易手了?

孟千姿心內一沉,但麵上不露:“那你總知道在哪吧?”

閻羅遲疑著,又點了點頭。

孟千姿能看得出來,“聊”到這兒,閻羅已經沒之前那麼緊張了——若用棋局來比,他之前是被一舉擊潰步步被動,現在踉踉蹌蹌,已然在試圖控局、想向她下子了。

不能給他這機會,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知道了多少,也不能讓他有所倚仗。

孟千姿微微一笑:“好,這是第一個問題,先放著,咱們繼續。”

閻羅一愣,他原本以為,這女人是找箱子,而他知道箱子,手中有所持,就可以討價還價,沒想到這女人輕飄飄一句話,就這麼帶過了,又要繼續。

還繼續什麼呢?

孟千姿說得不緊不慢:“七十年代中,你就住在這個五百弄鄉,有一天,來了群外鄉人,在這兒又是拍照又是探看,其中有個老太太,姓段,名叫段文希。”

閻羅已經不震驚了,隻聽著,想看她究竟能說多少、多遠、多深。

“你想辦法結識了她,然後,你和她去了昆侖山,那幾天,昆侖山的天氣不大好,還發生了雪崩……再然後,你回來了,她再也沒出現。”

說到這兒,她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如同耳語般送出一句話。

“你殺了她。”

說完這話,孟千姿的心砰砰跳起來。

這最後一句話,她問得相當冒險,因為之前所說的,都還算有確鑿依據,但這一句是純蒙,隻要蒙錯了,就會立馬打破她在閻羅麵前無所不知的形象。

但她沒能忍住。

閻羅木然地,又點了一下頭:無所謂了,他一生最大的秘密,就是由那口箱子引申出的一係列牽扯,劫殺況家那麼多條人命都認了,債多不愁,這一條,也不用抵賴。

孟千姿腦子裡嗡嗡的,隻覺指尖都在發涼。

居然蒙中了,她段太婆,傳奇般的人物,竟真是折在這個催命般的閻羅手中的,憑什麼啊,這人這麼猥瑣、這麼鄙陋,這麼……

她激動過甚,一時間,竟找不到更尖刻惡毒的詞來形容閻羅了。

山洞裡靜默極了,閻羅覺得奇怪,不安地向著她看了又看。

神棍沒再往下看了,他翻了個身,仰躺在半明半暗的甬道裡,心裡頭五味雜陳:段小姐,那麼優秀的人物,二十年代時就出洋讀書,一身功夫,恣意灑脫,應該有個轟轟烈烈的死——譬如像梅花九娘那樣,迎戰強敵,大勝之後力竭、含笑而亡,或者哪怕真的是與山雪同崩呢——才不負這一生,怎麼死得這麼讓人扼腕呢?

孟千姿低垂著眼,嘴唇微微顫著,忽覺身後的江煉伸出手來,在她肩上輕輕握了一下。

她回過神來。

她出生時,這位段太婆已經去了很久了,談不上感情深厚,要說驚聞噩耗多麼痛苦傷心,實在誇張了點:她一是氣,山鬼的山髻,居然在這種破陰溝裡翻了船;二是為大嬢嬢難過,高荊鴻要是知道了,得多自責啊。

孟千姿清了清嗓子,僵硬地笑了笑:“說到哪了?哦……咱們繼續。”

她硬從蕪雜的思緒中又牽出頭來:“九十年代,你在桂林,當了個環衛工,那時候你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開始安排後事,給自己的孫子送了筆小財,至於自己怎麼樣,你還沒想好……”

“誰知道,造化弄人,你還沒準備好,就被一輛肇事車給撞死了。”

閻羅的身子徹底軟下來。

如果說之前,他還繃著勁兒,想探知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知道多少,那麼自她說出他被撞死了這句話之後,他就不用繃著了,他像一張攤開的紙,被人給看明白了。

他委頓在地。

孟千姿說:“火葬場裡發生了什麼,就不用我說了吧?現在,我告訴你我是誰。”

閻羅對她的身份還是好奇的,略掀了眼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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