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鬼這一代的王座,你殺了段文希,就是殺了我的長輩,而他……”
孟千姿示意了一下江煉:“他的親族長輩,死在你手裡的更多,你覺得,被我們兩個找到,你還能活命嗎?”
閻羅笑了一下,那種自知大勢已去、無力回天的笑,他垂下眼,直覺已經不是在人間了:這是幽冥陰司,欠債還債,有命償命,不活就不活吧,反正活著也是遭罪。
孟千姿話鋒一轉:“不過,你身上還是有我們感興趣的東西,也就是說,你這個人還有點價值。咱們公平交易,一買一賣,我出價,看你願不願意賣了……紙筆給他。”
江煉走上前去,把紙在閻羅麵前攤開,又擱下一支筆,做完這些,就近站定——不敢離得太遠,怕閻羅把這筆當凶器,興起搞個自殘什麼的。
孟千姿說:“一路那麼辛苦,無非是圖過上個好日子,但你瞧瞧自己,拋家妻子、客居異鄉,得到什麼好處沒有?沒錯,你是又得了幾十年壽,但這幾十年,過得跟狗一樣……還不如狗,現在的狗過得可不差啊,不像你,睡覺都睡不安穩。”
閻羅被她戳中心事,氣息有些粗重。
“我出第一筆價,一年之內不殺你,保你吃香喝辣、生活富足。你既然跟段文希相處過,就該知道,王座說話,說一不二,而且,山鬼的財力人力你應該很了解——睡著之後也會有人看護,不會放著‘那個人’亂來,這第一筆價,買個答案,那口箱子,現在在哪兒。”
想了想,又添了句:“現在不好細說,你可以先給個大致答案,細節什麼的,咱們之後慢慢聊。”
閻羅抓起筆,看了孟千姿一眼,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又舉起來給她看。
叁年。
果然是接受老式教育的人,至今還習慣寫繁體。
孟千姿冷笑:“就一年,沒得談。”
頓了頓,話中有話:“閻羅,生意先得開張,才有回頭客,我可不止一個問題啊。”
閻羅攥緊筆,頓了頓,似是主意已定,又俯身寫下三個字,正待舉紙,忽聽頭頂有人大叫:“寫的什麼,我看不見哪!”
頭一抬,看到上方洞口處垂下個腦袋來,光源都在下頭,上頭晦暗不明的,那頭臉便顯得分外恐怖:閻羅猝不及防,嚇得手一抖,將紙扯開了一道口子。
原來,自紙筆送到閻羅麵前起,神棍便又探頭下看了,其實想下來,隻是出洞掉個方向再進來的事兒,但他唯恐錯過什麼重要場景,於是就這麼趴著,直到實在看不見,才嘰裡呱啦出聲。
江煉也是服了他了,不得已過來,把他倒豎著托接下地。
神棍甫一落地,便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閻羅麵前,急急探頭看那張紙,然後倒吸一口涼氣。
昆侖山。
箱子在昆侖山!
他脫口說了句:“我就知道,昆侖山沒那麼簡單!”
箱子最早,也許就是自那來的,現在,居然又回那兒去了!
孟千姿皺眉,厲聲說了句:“站一邊去,彆亂說話!”
神棍這才反應過來,這是人家的主場,趕緊閉了嘴。
孟千姿看向閻羅:“第二筆價,加半年。你是用什麼,把我段太婆引去昆侖的?”
閻羅沒有猶豫,又寫下兩個字。
龍骨。
龍骨?
孟千姿不屑地笑:“光憑你嘴皮子說,段太婆就會相信,並且千裡迢迢跟你去了?”
段文希固然是個浪漫的人,但絕不衝動,不見到點確鑿證據,是不會冒冒然千裡行的。
閻羅寫下一行字。
——我給她看了殘片。
殘片?龍骨殘片?
孟千姿心裡一動:“哪來的?”
不可能是那口箱子裡的,閻羅開不了箱,難道是況家收藏的、放在其它箱子裡的?
閻羅終於露出了在湘西時才有的、黑心師爺奸狡的笑,他寫下兩個字。
一年。
孟千姿想都不想:“三個月,你要是不願意答,這題就過。還有,我提醒你,彆就這種小問題跟我討價還價,你沒這個資格。”
閻羅依然沒猶豫,有人命血仇在前,能多掙一個月是一個月,他又寫下三個字。
鎮龍山。
怪不得閻羅要住到這五百弄鄉來,不是沒道理的:這是龍鳳簇擁之地,五百弄鄉斜下行就是鎮龍山,閻羅在鎮龍山找到了龍骨殘片。
孟千姿定定看向他:“我聽說,點燃龍骨,可以看到來生,是真的嗎?我段太婆看到了?”
閻羅搖了搖頭,寫下一句話。
——不知道,我隻知道,是條入口。
入口?
神棍的腦子裡驀地跳出一句話來。
——能幫你聽到……徘徊在入口的人……不甘的聲音。
入口,是那個入口嗎?
神棍激動得不行,正想追問,突然發現,閻羅有點不對了。
他身子有點抽,眼睛眨得頻次加快了,偶爾翻起,又很費力地睜回來。
神棍不明所以,江煉在夜間,卻是見過類似情形的,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閻羅身上能問出來的,在那個人身上,未必了。
他抓緊時間,又拋出一個問題:“你本來是個普通人,是怎麼做到脫掉舊胎,又活一世的?”
閻羅的眼睛翻得更厲害了,握筆的手也顫個不停,但他不寫,隻是伸手去指自己寫過的兩個字。
叁年。
這人真是,鑽營到家了,江煉不能擅自做主:這三年五年的加上去,難道要養這雜碎到老嗎?
他急回頭看孟千姿。
孟千姿也覺得情形不對,但反正,切換過去了,再切換回來唄,浪費點時間罷了,她笑笑:“一年。”
閻羅不乾,他很堅持,手指頭一直戳在“叁年”上,因著身子的抽動,手指頭也在動,把本就殘破的紙張戳得嘩啦作響。
孟千姿哪能讓他占上風:“一年,你可以先寫出來,反正隻是大致回答,我們感興趣的話,再給你加價。”
閻羅覺得可接受,於是低頭去寫。
但這一次,越寫越艱難,身子不斷地抽,眼白又翻了上來,手上用的力太大,字紙不斷被筆尖帶破,江煉看到,他的字越寫越飛。
他寫:“我吃了……”
第四個字,是個“鹿”字,確切地說,是“鹿”字偏旁,但隻勉強撐到寫完這偏旁,他就垂著頭,不動了。
三人都不說話,隻呼吸漸急,等著看閻羅的變化。
頓了會,閻羅慢慢抬起頭來。
誰都能看出,這絕不是剛才那個閻羅了,他的眼裡透著詭詐的光,臉上帶莫名竊喜的笑意,目光從孟千姿移到神棍,又移向……
大概本來是要移向江煉的,但隻刹那間,身子驀地一震,又移回了神棍。
他上上下下把神棍打量了一遍,表情幾經變換,目光爍動不定。
特麼的這是怎麼回事?自己長得並不妖形怪狀,怎麼著也不值得打量這麼久吧?
神棍覺得後頸背發涼,忍不住問了句:“你認識我?”
讓人始料未及的事發生了。
閻羅點了點頭。
神棍張口結舌:“你……你是誰?”
這一定不是閻羅了,也不是什麼雙重人格,神棍敢對天發誓,這輩子,自己從未跟閻羅有過交集。
那會是誰呢?自己這幾十年來經曆過太多事,也認識過太多人了,一時間還真沒頭緒。
閻羅四下看看,拿起了筆。
江煉注意到,這個閻羅不會拿筆,他用的不是慣常姿勢,甚至也不是握毛筆的姿勢,他是直接握住了筆身的,像握著一節樹枝。
他也不是在寫字,他在畫畫,但他也並不擅長畫畫,隻是亂塗,塗出個大概的輪廓姿勢——你隻能知道,塗的是個人,然後,又塗了個人,兩人之間,隔了點距離。
最後,他在那兩個人之間,又添了個東西。
他添的,是口箱子。
於是那整幅圖,看起來像是兩個人一起抬了口箱子,又像是一個人,正把箱子……遞給另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