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江煉這話提醒了他:“但是在那之前,困在洞穴裡的時候,我是做過夢。”
他把自己的夢給江煉講了:點算箱子的現場是多麼熱鬨,放進箱子裡的東西是怎樣的千奇百怪;有兩個人在深夜的山洞裡竊竊私語,提到鳳凰翎、龍骨灰,以及製作箱子的匠工;自己莫名其妙被人開膛剖肚,遭了挖心抽腸的苦刑……
江煉這才意識到,和神棍之間的信息不對等已經好久了,他斟酌了一下,把自己關於“神族”和“人族”的設想跟神棍說了。
神棍聽得瞠目結舌,良久一拍大腿:“我就說麼,閻羅這人,披上龍袍都不像太子,怎麼還能讓他‘成神’了,段小姐也問‘何謂為神’,她當時一定也覺得這裡頭說不通。”
江煉點頭:“而且我一直覺得,‘神族’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已經達到了相當的程度,咱們現在的科技,可能還沒跟上。你說……那個女媧摶土人偶,會是它們的‘機器人’嗎?”
神棍沒能消化得了這信息:“那不是用土捏的娃娃嗎?女媧摶土造人的傳說啊。”
江煉笑笑:“我們人類現在,都能製造機器人了,隻不過水平還有限,但再過幾十年,甚至隻是幾年,說不定就能做到以假亂真——它們為什麼不可以呢?也許女媧造人,造的是它們認知裡的‘機器人’。沒錯,我們用的材料是金屬,但物質這種事兒無分貴賤,興許它們用的就是土呢?把摶土的人偶放進箱子裡帶走,沒準是根本不想把這技術傳給我們,連蛛絲馬跡都不給你留下。”
神棍初聽覺得荒謬,細想卻無從反駁,再思忖一回,竟陷進去了,喃喃道:“他們說‘正本,山經一卷,海經一卷,大荒經一卷’。其實《山海經》裡的地圖,跟今天真實的地圖,相似程度挺高的,所以現在很多學者都懷疑,《山海經》不是杜撰的,而是上古時代的曆史、人文、地理書,記載的就是當時的真實狀況。”
江煉好奇:“《山海經》我們也有啊,很容易買到,它們為什麼要強調是‘正本’呢,難道我們現存的是副本?”
神棍猛點頭:“沒錯,區彆最大的應該就是《大荒經》,我們現在的《山海經》裡,關於大荒的記錄很奇怪,依然是在講山海,所以我一直懷疑,真正的《大荒經》早已被篡改了。”
江煉問了句:“那大荒,到底指的是什麼呢?”
今人會把邊遠荒涼的地方叫做“大荒”,五六十年代,國內還喊過開墾“北大荒”的口號,但上古時期,人對大荒的理解一定不是這個。
神棍咽了口唾沫:“這個,你就要先搞清楚古人對世界的認知,他們認為大陸上有山,大陸是被海包著,而大荒,是比山和海還要遠的存在。”
江煉失笑:“這認知也沒錯啊,現在的世界也是一片海,海裡麵散布了七大洲,也就是海包著大陸——偌大世界,無非山海,比山和海還要遠的地方,不會是宇宙吧?”
說到這兒,自己心裡先咯噔了一下,神棍也半張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江煉覺得,自己這隨口一說,沒準蒙對了。
人類都已經在探索宇宙的奧秘了,如果設定“神族”當時對一切的認知都高於現在的人類,那麼它們研究醫藥、研究維度、研究人死後的去處,怎麼會不研究這個世界之外呢。
兩人沉默了會,神棍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嗎,七根凶簡,古人理解的是星辰之力,認為這可怕的力量來自北鬥七星,還曾經把凶簡稱為‘星簡’、‘星君’。”
江煉沒說話。
七根凶簡的源頭是七塊獸骨,也出現在那場點算中,被放進了那口箱子。
如果設想不虛,“神族”的時代,確實當得起瑰麗輝煌這樣的字眼:它們對山、水、人,乃至世界之外的探求,都已經達到了相當的程度,實在讓人向往……
正想著,眼角餘光突然瞥到,宗杭從那個大帳裡出來了。
江煉的思緒登時就從浩瀚時空回到了世俗瑣碎:宗杭出來了,那千姿應該有空了,他可以去看她了。
這些深奧的課題就留給神棍去想吧。
他把餐盒一擱,向著神棍說了句:“走了啊。”
***
離著大帳還遠,江煉的一顆心就已經急跳開了:自水下出來,他就沒再見過孟千姿——水下是絕地,當時生死未卜,人反而會百無禁忌,現在出來了,再見麵時,會尷尬嗎?會不自在嗎?
正心神不定,忽然看到,冼瓊花和曲俏兩個人,恰從旁側過來,看那方向,也是往大帳去的。
若隻有曲俏,江煉是不怕的,但冼瓊花……
他知道這位七姑婆對他印象不好,覺得見麵必有尷尬,能避還是避開的好吧。
但掉頭就走又太突兀了,他裝著忽然忘了什麼,手在上下兜裡來回摸索,然後彎下腰,在地上認真地找,又轉身往回找,就這麼一路往遠處找去。
冼瓊花早看到他了,見他裝模作樣的,不覺停下腳步,皺著眉頭看了會之後,向曲俏說了句:“你看看,這裝的。”
曲俏笑:“他大概還以為裝得不錯、咱們看不出來吧。”
冼瓊花沒好氣:“誰不是從年輕人過來的,都是我們玩剩下的,誰會看不出來?”
***
估摸著走得差不多了,江煉回頭去看,冼瓊花和曲俏剛剛進了大帳。
好險,他暗讚自己機警。
正想折回帳篷,忽然看到,宗杭正坐在不遠處的林子裡,低著頭,手裡拈了根樹枝,也不知道在地上戳弄些什麼。
脫困之後,還沒來得及謝他呢,江煉覺得自己該去打個招呼。
他一路過去,其實腳步聲並沒有刻意放輕,但宗杭正走神,也沒留意到,直到江煉伸手拍他肩膀,他才驚了一下,愕然回頭。
江煉看到,宗杭的眼圈紅紅的。
他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宗杭已經迅速低頭,狠狠閉眨了幾下眼睛,又抬頭笑了笑,說:“是你啊。”
江煉嗯了一聲,裝著什麼都沒注意到,故作輕鬆地在他對麵坐下:“剛看到你去找孟小姐了,聊什麼了?”
宗杭說:“也沒聊什麼,我就是問問孟小姐,有沒有什麼進展。”
隻一句話,江煉就全明白了。
平心而論,這一兩個月,他自我感覺進展已經挺大的了,但這進展,對水鬼,對宗杭,或者說對宗杭那個生病的女朋友易颯,等同於無。
江煉斟酌著問了句:“易颯,是不是病得挺厲害的?”
宗杭的身子震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
過了會,他低聲說:“其實,我不願意待在家裡乾等著,這種事,應該靠自己,不能指望彆人。但是,颯颯身體不好,我得照顧她,老在外頭,我父母又會特彆擔心……”
說到這兒,他沉默了一會,才又開口:“我就隻能幫上這麼一點小忙,讓你們為了這事遇到這麼多危險,真是不好意思。”
江煉趕緊糾正他:“不不不,這不是小忙,是大忙,我特意來謝謝你的。還有,也彆把我們想這麼偉大,不管是我、孟小姐,還是神棍,都隻是忙自己的事,順帶著,查一下你們的事而已。”
宗杭說:“不管怎麼樣,也不管最後的結果是什麼,都謝謝你們,還有,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們一定要跟我說……我走了,剛已經跟孟小姐道過彆了,我還得趕回去呢。”
他站起身,向著江煉笑笑,轉身向外走去。
江煉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堵得厲害,覺得一定要說點什麼,忍不住叫住他:“宗杭?”
宗杭回頭。
江煉說:“你彆擔心,事情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們在五百弄鄉,遇到一個人叫閻羅,他可能是跟你們一個情況,都是重新複活的,他是九十年代初複活的,到現在,都快三十年了,但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好端端的,並沒有什麼發病的跡象……”
宗杭的眼睛亮起來了。
“我記得他剛出現時,是泡在一個水塘裡的,還嚇到了我們的騾工,他明明住得離水塘很遠,還要去泡著,也許,是想從水裡汲取點什麼——如果易颯情形不好,你可以試試看,讓她每天都浸水,可能……可能會有點用。”
說到後來,江煉有點心虛,覺得自己說的都是些諸如“生病多喝熱水”之類的廢話。
但宗杭笑起來了,眼睛彎彎的,一如在水下、脫下魚頭帽時那樣,仿佛拿到了什麼靈丹妙藥,然後很使勁地點了點頭,說:“謝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