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煉能理解神棍的困惑, 甚至能隱約嗅到這困惑裡帶沉沉壓力。
因為從他一連串的夢境來看:神棍,抑或神棍的祖上,當年扮演的角色, 似乎不是那麼偉光正。
尤其是,在這夢裡, 神棍有被剖腹抽腸的記憶, 什麼人會遭此酷刑?江煉覺得,諸如“奸細”、“叛徒”的字眼, 已然呼之欲出。而且, 神棍成年之後,肚腹長出的那條像是被抻長的“s”形的胎記,實在也太像剖腹之後的傷口了。
還有,閻羅體內的那個人,曾詭異地表示“認識神棍”,並畫了一張似乎是兩個人交遞箱子的圖,也許再現的, 就是當年偷箱子的事兒。
江煉笑笑:“你是什麼角色, 遲早會水落石出, 但是,用不著為這個有壓力——禍不及子孫, 事情都過去多少代了?況家的祖上,還是背叛者呢,難道現在要美盈去贖罪?”
甚至還有山鬼、水鬼的祖上,看起來, 都是偷竊窩贓這一派的。
神棍沒吭聲。
禍不及子孫是真的,但萬事有因果,子孫說不定會被很久之前種下的因連累:況美盈身上的病,還有水鬼遭的殃,難道是現世報應?還不是為很久很久之前、某些人的所作所為買單麼。
***
早飯過後,江煉見到了昆侖歸山築這頭給他安排的對接人。
是個年輕姑娘,跟況美盈差不多大,長得很秀氣,白皙甜美,不像西北佳麗,倒像江南美人,名字也好聽,叫陶恬。
況美盈和她,幾乎是一見如故,聊了沒幾句就已投緣得不行,話題甚至一度延伸到了日常穿戴、粉底色號。
江煉卻有點不自在,一直以來,他接觸到的山鬼,例如柳冠國、邱棟、路三明、貔貅等等,都是男人,同性打起交道來比較不受拘束,而且,昨晚接機,明明是個年輕小夥子,怎麼今天就換了呢?
但他也不好說什麼:安排專人跟你對接,已經不錯了,你還挑什麼男女肥瘦?
陶恬給他帶來了昆侖山的山譜打印版,一看數據標注,江煉就知道之前那什麼“神棍當探針,美盈做輔助”的想法有多麼不切實際了。
昆侖山是個大山係,西起帕米爾高原,橫貫新疆、西藏,延伸至青海,全長差不多在2500公裡,總麵積在50多萬平方公裡,這還沒算高度——人家平均海拔五六千米,很多區域怕是亙古以來無人涉足。
這麼大的麵積,靠神棍這根時靈時不靈的探針,得探上好幾年吧?而且,彆說況美盈那小身板了,她就是輛血車,那血也不夠灑的啊。
江煉頭大如鬥,對著山譜沉默良久。
陶恬不明就裡,還在認真地給他介紹情況,她指向一處打紅點的地標:“這是萬烽火那頭提供的,七十年代時,見到段太婆的地點,但這個地點,對我們來說,沒什麼實際意義,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段太婆循著那個方向,是走了幾公裡、幾十公裡,還是幾百公裡。”
“目前,我們的重點還是昆侖山的青海段,重中之重是三江源那一帶,前期進山人員兩百名,都來自昆侖山的大歸山築——你彆看兩百好像挺多,一旦散布開,少得可憐,加上高海拔地區行動不便,四姑婆還在考慮,要不要再加人。”
“我是負責你們這條線的,四姑婆說你們也在找東西,讓我少問多做事,全力配合,你看,你們是想從哪兒開始找?確定了之後我安排調度,最早明天就能出發。今天剩下的時間,我建議你們補充點裝備,主要是衣服鞋帽什麼的,西寧還是夏秋,昆侖山可是早就入冬了。”
江煉沉吟了一會,指向三江源:“我們也從這兒開始吧。”
想了想,又問陶恬:“會和四姑婆碰麵嗎?”
陶恬點頭:“大家都在那一帶,就算沒碰上,車子過去,你總得打聲招呼吧,神先生是孟小姐的三重蓮瓣,四姑婆還惦記著見一見呢。”
江煉猶豫了一下:“四姑婆這人,好相處嗎?”
陶恬嫣然一笑:“好相處,四姑婆這人,對誰都是笑咪咪的,從來沒聽她說過一句重話。”
說到這兒,壓低聲音:“但我們私底下都叫她‘笑麵虎’,她是那種,和你笑過,剛轉臉就能治你的人,你得小心點。”
說到這兒,臉頰泛紅,似是為自己說了姑婆的小話而不好意思,眼睛左瞟右瞥的,很是可愛。
江煉笑了笑,說:“謝謝你了。”
送走陶恬之後,他仰躺進沙發裡,雙手捂臉,長歎一口氣。
孟千姿,怎麼會有七個媽這麼多啊?
再不入長輩眼的毛腳女婿,也最多就挨一個媽削,他倒好,一個接一個的,要是七份榮寵也就算了,這擺明了,是七種花刀啊。
***
這一天過得閒適,主要是購買衣物,江煉原本想把神棍那一份給包了,哪知人家有山戶一力承辦。
三重蓮瓣,果然待遇不同。
到了晚上,況美盈又拉幾個人去夜市,她昨天已經逛完一趟了,興致不減,極力向江煉和神棍推薦,說起好吃的來如數家珍,就跟那夜市是她家開的似的。
神棍很有興趣,他十多年前來過這兒,也逛過夜市,很想故地重遊一番,江煉卻推說有事,隻是不去。
況美盈最喜歡一大撥人熱熱鬨鬨的,江煉不去,熱鬨就減了1/4,她嘟了嘴,說他:“你最掃興了。”
……
江煉其實是跟孟千姿約好了要視頻。
頭一次約,還有點放不開,委婉地說是跟神棍又理出些頭緒來,要給她講講,以免她缺課太多。
看來即便確定了關係,也勢必有一個從裝模作樣到沒臉沒皮的過程。
回到房裡,江煉購物包袋一放,先給孟千姿發微信:“現在空嗎?我打過去?”
孟千姿回他:“批準。”
批準什麼批準?這什麼態度!
江煉覺得不能太縱容她,於是摒了不打,摒了足有一分鐘,才撥過去。
屏幕上,孟千姿正倚坐在大床上,穿緞麵短袖的家居服,長發披落,帶微微卷兒。
孟千姿其實不是卷發,這勢必是辛辭手筆。
再仔細看,她其實是畫了淡妝的,嘴唇上泛微微釉光,江煉喉頭微乾,很想去吻,鞭長莫及。
她還假模假樣了一番,問他:“我是不是氣色很差?唉,躺著養病,真的是,蓬頭垢麵的,頭都沒洗。”
這要是人在跟前,江煉真想上手掐她,從前他覺得,有電話、有視頻,跟見麵也差不多,現在知道是自己淺薄了,對有些人,你永遠不滿足於隻聽見聲音和看見畫麵。
他想念她的氣息,想念手指繞進她發間時的柔韌絲滑,也想念擁她在懷時,那種溫軟、自然和熟稔。
所以他不戳破她,也不順著套路讓她得意,隻笑著看她,問她:“傷好點了?”
“這才幾天,哪裡就好了,出入還都是輪椅呢。你呢,你們要進山了?”
江煉點頭:“進山碰碰運氣吧,總不能乾坐著。”
孟千姿忽然想起了什麼:“不是說和神棍又理出些頭緒來嗎?是什麼?”
哦,對,差點把正事給忘了,江煉心中順了下邏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孟千姿講了。
孟千姿的理解永遠粗暴但乾脆:“所以說,神族人有了分歧,分成黃帝和蚩尤兩派,蚩尤戰敗之後,黃帝開始焚箱——他乾嘛要把這些東西燒掉呢,都是無數代積累下來的心血啊。”
江煉說:“我倒是挺能理解的,神族人一直以來被當成神來膜拜,他們有著遠超於人族的文明、認知和力量,能夠駕馭和使用那些神奇的物件。”
“但是,一旦成為普通人,他們會失去這種控製力,也沒法保證這些物件不會落到彆有用心的人手上——某些物件的使用,是需要有著與之對等的認知和文明程度的。就好比七根凶簡,據說可以控製和改換人心,某些心術不正的人得到,怕是會把所有人都變成自己的奴隸。”
孟千姿若有所思:“也就是說,黃帝認為,當時的人文明程度太低、認知太淺薄,得到這些東西,對人族來說,不是什麼好事,甚至有可能引發災難?”
江煉點頭:“黃帝也許是想完成最平穩的過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神族就是被自然規律淘汰了,不想徹底毀滅的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變為人,接受人的起點,適應人的步伐,不拔苗助長,不去擾亂人類正常的發展軌跡。因為未來有一天,人類的發展水平,不會低於當年的神族,甚至會高過他們。”
孟千姿失笑:“黃帝真是這想法的話,確實挺有胸襟氣魄的,但蚩尤一方激烈反對,也可以理解,怪不得他們會去偷箱子。”
江煉提醒她:“蚩尤方偷的不是隨便哪口箱子,他們是有目的性的。那口箱子裡,有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
孟千姿想了想:“是水精吧。”
水精是他們靈魂不滅的關鍵所在。
江煉嗯了一聲:“他們一定買通了黃帝部族的某個人做內應,而買通內應不難,即便是追隨黃帝的人,也可能有私心,不願意放棄曾經的輝煌。”
孟千姿喃喃:“箱子裡有水精、山膽、獸骨……”
說到這兒,忽然覺得不對:“山膽製水精,這兩樣東西放在一起,水精不會被秒殺嗎?”
江煉笑笑:“這就要說起那口箱子了,那口箱子的材質應該也很特殊,你記不記得,黑三爺曾經拿斧頭砍過那口箱子,結果連個豁口都沒留下,那口箱子應該起到一種抑製和屏蔽的作用,那麼多物件放進去,本身的屬性被抑製住了,所以能夠共處一箱、相安無事。”
孟千姿好笑:“那等蚩尤一方的人打開箱子,發現山膽也在,不是嚇得臉都白了?”
江煉籲了口氣:“所以山膽和水精得分開,山膽被藏得那麼嚴實,附近還有洞神監視著。”
孟千姿心念一動:“那鳳凰翎呢,鳳凰翎也被藏得很嚴實啊。”
她邊說邊看向屋內的一個保險櫃:神棍從江煉身上揀集到二十多根鳳凰翎,而她身上粘得更多,有三十來根,都彙集到一起,先由她帶回山桂齋了——保險櫃很嚴實,但永遠遮蓋不住那暈光,雲團般在那個角落氤氳。
白天的時候,柳姐兒還在外頭嚷嚷,說千姿的房頂上,怎麼跟有七彩祥雲似的。
孟千姿可算是理解鳳凰眼那兒,為什麼要動用定水囦和屍骨去遮蓋這流光了,幸虧山桂齋深處山內,地勢較偏,這要是放在鬨市,得引來多少搞直播拍抖音的啊。
江煉說:“鳳凰翎能不藏嗎,黃帝發現箱子被偷之後,留下了部分龍骨和鳳凰翎,這很明顯是要設法安排再次焚箱的。蚩尤一方最理想的情況就是偷到龍骨和鳳凰翎,用鳳凰翎燒了龍骨,這樣,那口箱子沒了天敵,永遠安全了。”
孟千姿恍然:“但是他們隻偷到了鳳凰翎、找不到龍骨,所以隻能把鳳凰翎藏好……其實,他們也可以毀了鳳凰翎啊。”
江煉搖頭:“沒那麼容易,山膽沒出現之前,祖牌是沒法毀掉的,這些物件材質都很特殊,不是說毀就能毀的,人家說鳳凰浴火,反正你手頭有鳳凰翎,不妨拿一根出來做實驗,恐怕是燒不掉,也毀不掉——我猜,鳳凰翎去燒龍骨,能產生什麼化學反應,雙方互毀。”
原來如此,找不到龍骨,留下這麼大一個隱患,難怪蚩尤一方要把那口箱子拆得七零八碎,想讓它萬世不聚,這用心,不可謂不深了。
孟千姿嘀咕了句:“怎麼我就想不到這些彎彎繞繞的。”
江煉笑:“你不是不在嗎?我也是和神棍討論了好久,才有這些結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