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過年, 何紅明今年有年假，就和台素華回到省城家裡。
雖然軍區就在省城，不過台素華很少到省城婆家來。她是二婚, 雖然自詡對丈夫和他前麵的孩子不錯, 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得到公婆的認可, 尤其她還帶著個女兒。
台素華有工作，並不依靠何家生活，雖然得不到認可有些難受和委屈, 但也遠遠沒有到要為此做些什麼的程度？不過過年和平常不同，既然已經到省城家裡來了, 就要老實過年, 保持個全家和睦。
台素華對女兒也是有要求的，所幸雖然小靈平常跟刺蝟似的，傷害他人的同時又傷害自己，儼然成長成了軍區家屬院的小霸王，但是聽她的話，知道心疼她這個媽。
她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明明以前挺乖的，和紅明家裡倆孩子相處的也還行。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了呢？好像是從沈衛民把李家康接走的當時。
“小靈，現在家裡就剩我們娘倆了，你要乖，和何叔叔家裡人好好相處。”這是台素華那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
“你們就要結婚了，我也沒有彆的選擇啊。”李靈梗著脖子。
她雖然還小, 但“犧牲”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她可比兩個弟弟懂。“犧牲”就意味著她爸再也回不來了。感情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其實他和媽媽已經分開挺久了，當時李靈對何家並沒有排斥, 反正她該喊爸的那個男人，一年到頭她也見不了幾次。
但是當她反應過來他再也回不來了的時候，李靈打心底裡是不接受的。他其實一點都不好，整天都在忙，回到家也隻喜歡弟弟。對她的關心，甚至都不如他從外麵帶回來的那個野小子。她可以忍受自己親弟弟分走自己的父愛，可不能忍受隨便哪個人都能從自己這裡分走關心和愛護。
李靈還記得最後一次出任務，他過來告訴她，她理都沒理。“反正你們都分開了，我跟我媽生活，和你沒關係了，你就對他倆好去吧。”
而麵對她的無理取鬨，那個男人隻是笑著拍拍她的頭，還弄亂了她好不容易紮的小辮子。“好好的一個姑娘，哪來那麼大氣性？幸虧你和小叔沒見過麵，你們真不愧是叔侄。”
那是李靈第一次從她爸嘴裡聽到“小叔”兩個字。從第一次聽見她就決定討厭他，她就是她，她是李靈，不是其他任何一個人。
而就是這樣一個人，接走了她弟弟和那個拖油瓶。
她親弟弟，她都不關心，何況是後爸的兒子閨女。李靈心眼兒多著呢，雖然她該稱為“小叔”的那個人吊兒郎當，看上去很討厭，但是有一點他說的沒錯，有了後爸就有後媽，她得保護好自己。
小小年紀的她清楚的知道，隻要他們在第五軍區，自己就不會被欺負。
“小靈，媽不是那個意思。”聽到自家女兒這樣說，台素華心裡不好受。每次提到這事兒，她心裡都跟針紮一樣，她知道女兒不理解她，但是有什麼辦法？她和李衛國已經分開許久了，年紀輕輕的，難道還要守活寡不成？
何紅明同樣是軍人，但和李衛國的冷淡相處不同，對方對她非常好。投桃報李，台素華應當給予對方同樣的關心。因為抱著這種心思，所以有時候不可避免會忽略李靈的感受，但是台素華自以為已經儘力做到最好了。說句實話，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不希望有絲毫變故發生。
當一個女人滿足現在的生活，她的生活重心不可避免的會朝著現在生活轉移。尤其台素華這種個性，其實上次沈衛民過來接人的時候，她已經有了這種傾向。她自以為已經做到了最好，但很多她不在意的地方，已經忽略了李靈太多。
李靈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姑娘，如果不是因為某些顧忌，她甚至都不知道妥協是何物。不過，企圖讓處在婚姻幸福中的台素華明白這個事情卻很難，她越來越隻能看到表麵上的東西。
就像這次來到公婆家，台素華對李靈最大的要求是懂禮貌，不要闖禍，不要讓人看不起她。今天來逛百貨大樓也是台素華的提議，何紅明突然有年假，他們幾乎是匆匆忙忙趕回到公婆家的，沒來得及打招呼也沒有時間準備年禮。想也知道，此舉讓他們在哥嫂弟媳跟前都沒得到好臉色。
台素華嫁給李衛國之後，這麼多年都沒有和公婆親戚相處過，所以並不清楚其中禮節，簡單說就是不通事禮，不會來事。當然，她有自己的優勢，雖然腦子時常短路不清醒，但她有工作，這是她的底氣，讓她可以不用刻意去討好誰。
不過經過這兩天的相處，公婆這邊的態度實在讓人難受。台素華終於開竅了一回，這件事情上，她和男人的做法確實欠妥，哪有回老家不購買年禮的道理？
台素華打定主意今天把禮補全，儘管不在一地生活，但婆媳之間暗暗較勁兒幾乎已經成了傳統。現在的台素華尚且沒有意識到，或許這隻是公婆不待見她找的借口。
夫妻兩個帶著倆孩子走進百貨大樓，按照他們的工資，其實很多東西都買得下，卻都沒有下手。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手表櫃台。
“你那塊手表已經用了很多年了，要不就換一塊吧？趁著過年，討個喜氣。”台素華對何紅明說道。
何紅明抱著兒子，掃了一眼櫃台裡麵的手表，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不用了，今年爹娘經常不舒服，幾次進出醫院，我們工作忙照顧不上，全靠大哥小弟忙活。還是多存些錢，來年不定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一塊手表就要小一百塊，他舍不得。
台素華眼神一黯，能做到團長這個位置，對方的工資不算低了，每個月都能有上百塊。但即使這樣，他的生活依然拮據，因為要照顧家裡老少。照顧老人，台素華一點意見沒有，但是大哥大嫂、弟弟弟媳年輕力壯，為何還需要特殊照顧？
前段婚姻裡，家用一切支出都是李衛國出錢，她的工資永遠都是自己拿著，說實話那些年她攢了不少錢。嫁給何紅明之後，男人說之前如何現在就如何，但是台素華的存款卻一直在減少。說來奇怪，她每個月都有工資，生活費不花她的工資，但是她的存款卻隻少不增。
那時候她最大的怨言就是李衛國不顧她的意願幫襯家裡，也經常苦惱現在麵臨的情況，但是卻從來沒有對比過，其實現在並不比過去好。
因為這個夫妻倆吵也吵了，鬨也鬨了，但是有啥辦法。何紅明照顧家裡人已經成了習慣，何母在部隊的時候就看不上台素華，他也沒有做出有效調節。台素華不滿意的同時，又心疼自家男人，她低頭看鋥亮新手表，又看向男人手腕上已經磨得不像樣子的舊表。
就算是不在乎物質外在的李衛國，也有兩隻像樣的手表換著帶。何紅明一個團長戴著一塊舊表像什麼樣子？
“我這裡還有些錢，要不先買一塊吧？過年後就要迎新兵，你作為團長帶一塊舊手表，訓練起來表帶根本經不起折騰，彆叫手底下新兵蛋子看笑話。”台素華溫聲勸道。
何紅明本來是堅決拒絕的，聽了台素華的理由之後，卻有些猶豫。他看向腕上的手表，風裡來雨裡去，確實已經磨得不像樣子，但是用妻子的錢？“不用了素華，你進門之後為咱家做的已經夠多了。那些錢，你拿去給自己扯兩身衣裳，大過年的，穿新喜慶！”
台素華欲言又止。
“台同誌和何團長的感情真好！那錢既然都不舍的用，不如就替靈兒買塊手表吧。我瞧著這塊就不錯，不讓台同誌出全款，要不就出一半，剩下的我給補上。”
夫妻兩個正說著話，結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早在沈衛民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夫妻倆就一起回頭看向沈衛民，隻見他站在李靈旁邊正樂嗬的看著這邊。
台素華臉色變得鐵青，幾個月前，她才在沈衛民身上翻了大跟頭。“你怎麼會在這裡？家康還好嗎？”
沈衛民掀了掀眼皮，時間已經過去大幾個月，他還能一眼認出台素華，其實挺神奇。雖然對台素華的印象不好，但她最先提到李家康，還是讓沈衛民覺得氣順了些。
“家康是我親侄子，在家有爺奶愛護，有先生教導，說他過的有多好稍顯虛妄。不過他一定會平安充實的長大，這個台同誌不用擔心。”儘管是上門來找事的，不過提到大侄子的情況，台素華作為親媽還是有資格知道的，因此他的回答並不敷衍。
台素華有些不適應沈衛民現在的態度，隻能訥訥開口，“那就好，那就好！”她不想深究沈衛民現在穿的人模狗樣是自己奮鬥出來的，還是從走旁門左道。說句實話，她相信沈衛民說的話，很大程度上隻是借他告訴自己李家康活的非常好。
如此，她就少了幾分愧疚。
沈衛民話音剛落，就被自家大侄女拐了一胳膊。不疼，但是其中提醒不言而喻。沈衛民看了眼旁邊站著的李靈，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關於我剛剛的提議，嫂子你仔細考慮考慮？既然能拿出錢給何團長買手表，就表示你有錢有票。既然何團長不要，我們也不要浪費資源，我看這塊手表真的挺適合靈兒，她看上去也挺喜歡。”
台素華順著沈衛民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塊精致的女性手表，小巧精致。其實說實話，和李靈並不相配，她還小。另外，這塊手表標價一百五十六塊，是入眼所及最貴的一塊。
“兩位顧客，如果你們購買這款手表，可以算你們便宜一些。”櫃台裡站著的售貨員看到沈衛民指的那塊手表，立刻站了起來。那塊手表在櫃台裡擱置有段時間了，因為定價太高，一直無人問津，要是能賣出去就太好了。
“靈兒還小，不適合佩戴手表。”台素華淡聲拒絕。
“雖然說台同誌已經開始嶄新的生活，但是靈兒是你親生閨女。對新家庭這麼舍得，為閨女花點錢都不樂意，這樣做是不是有些太厚此薄彼了？”沈衛民吊兒郎當的說道。
他並不怕被人聽見，聲音不算高但也不低，再加上話裡信息量非常多，一時間連櫃台裡的售貨員在內包括幾個站在手表櫃台的顧客都看了過來，審視的眼光非常明顯。
台素華麵上漲的通紅，任誰被這麼看著不管是因為什麼，恐怕都無法保持冷靜。尤其，沈衛民所提起的不是啥好事兒。台素華身後站著的何紅明一直沒有開口，他是第一次見到沈衛民，直到現在才理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
上次沈衛民去軍區，他正在出任務，兩人直接錯過去了。不過，關於沈衛民做的那些事情他略有耳聞，怪不得短短幾天就能把軍區搞的天翻地覆，最後還成功帶走了李家康和葉聰，確實有幾把刷子。口齒清晰，步步緊逼。
“沈衛民，你能不能講點道理，這是我的家事。我和你們沈家沒有任何關係，靈兒是我女兒，我還能虧待了她不成？她現在年紀還小，根本不適合佩戴這麼貴重的手表。”台素華深吸一口氣，試圖就事論事。
“你或許不能理解我現在所說的一切，畢竟從以前到現在，你有父母寵著，有哥哥護著。你哥在的時候，每月給你寄錢讓你衣食無憂；他走了，還給你留下撫恤金讓你揮霍無度。明明是鄉下孩子，卻活得比城裡人都要精致。
你是不是到現在都覺得一百塊錢不是大數目？那我就來和你說說，一百塊錢是普通人幾個月的工資，很多人一年到頭可能都剩不下這些錢，現在你還覺得李靈適合戴這塊手表嗎？”眼看周圍人的輿論傾向自己，台素華越說越起勁。
“說夠了嗎？”沈衛民麵不改色。
台素華噎住，沒再繼續說下去。不過因為她自覺說的是實情，麵上並不心虛。
“個人有個人活法，不具有代表性。一百塊錢對台同誌來說很多嗎？這塊手表很耐用，性價比挺高，我是覺得挺值得。再有，我大侄女怎麼就不能佩戴這塊手表了，先買著唄。台同誌有了新家庭，不想在靈兒身上投入我都理解。當著新丈夫的麵，這樣做確實不大好。”沈衛民意味深長的看向不言不語的何紅明。
然後，他突然看向台素華，話鋒一轉，“不過這事用不著非得你答應，台同誌不舍得出錢，靈兒自己出錢也是一樣的。那錢還是我親自幫著開戶存進去的，今天當著台同誌當著李靈和我的麵取些出來並不違反規定。”
台素華麵色有些難看，“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李靈現在還年紀還小，根本不需要這麼貴重的手表。”
“聽懂了，但我不按你說的辦。我覺得我大侄女挺需要的，放心不需要她拿全部，我給出大頭。”沈衛民油鹽不進，他轉頭看向李靈，“想要嗎？”
“想！”
“李靈！”台素華喚道。
“要就走吧，這附近正巧有合作社。我今天去存錢，那裡的同誌還說今天是他們今年最後一天上班，要不說我大侄女運氣好呢！”沈衛民隻當做沒聽見台素華的警告，拉著李靈往外走。
台素華眉頭緊皺，她不想答應，也知道這事不能答應，此時卻想不出好辦法阻止這件事情繼續。台素華回頭看自家男人，求助。
“先試著阻止他，如果不能也彆太擔心。這裡是省城，不是軍區也不是其他任何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他不能肆意混賬。”何紅明歎了一口氣，心裡卻沒有底氣，對方明明隻是個小年輕，卻給他一種不好惹的印象。
說句實話，李衛國和沈衛民的氣質相差甚大。李衛國隻要站在那裡，就是頂天立地的軍人。而沈衛民身體羸弱，站沒站相，吊兒郎當，但不知為什麼，何紅明總覺得在某些特質上兄弟兩個很像。
這人不好對付！
沈衛民提著背簍，領著侄女從百貨大樓走出來。
“這個太沉，得先放回到車上去。你是跟著我一起，還是在這等著？”沈衛民和李靈打著商量。雖然他一口一個大侄女叫著，但其實兩個人並不熟，對方是個囂張的小姑娘，沈衛民不知道該如何和她相處。
沈衛民接觸最多的姑娘是他媳婦兒趙琪，但總不能按照對待趙琪的方法去對待李靈，隻能儘量以平等的口吻和她說話。
“你還開車了？”李靈悠悠問道。
沈衛民點點頭，“不然你以為你小叔我是怎麼出現在省城的？總不能是蹦躂來的。眼看著就要過年，各大工廠運輸隊雖然沒休假，但靈活度欠佳。我們是專門來省城辦事的，同行的還有一個人，按輩分你該喊他一聲爺爺。”
李靈吐吐舌頭，她才不承認。
沈衛民看她古靈精怪，繼續嘮著家常。
“小姑娘不能滿身是刺，今兒這事兒從頭至尾都是你小叔的主意，你不用表態，不用說話，更不要和你媽發生衝突。”
台素華對他是什麼態度，沈衛民並不關心。不過他走後李靈還要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母女兩個起衝突最要不得。
“當初李家康受委屈，你非得要把他接走，現在知道我吃了虧，你咋不說把我接走。”李靈突然問道。
沈衛民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李靈：“那你願意嗎？隻要你點頭，就是搶我也能把你搶走。”
李靈靜靜的看著沈衛民，然後低頭，“不是要帶我去合作社？你怎麼那麼墨跡，快把竹筐放在車上去。”
沈衛民笑笑，應了一聲。
把竹筐放在車上，沈衛民帶著李靈往前走，被台素華攔住了。
“沈衛民，我說話你聽不懂嗎？我和李衛國離婚之後，我們就沒有關係了。李靈是我女兒，跟我一塊生活的，我從來沒去打擾李家康，也請你不要打擾我的生活，各自安好不行嗎？”台素華一把把李靈拉到自己身邊，發泄似的衝沈衛民大吼道。
“台同誌何必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我的用意呢？大過年的，我不過是想給孩子買個禮物，一百五十六塊錢，我出一百五都沒關係，剩下的讓李靈自己補上，有什麼不行的？”沈衛民倚著車門淡淡的看向台素華。
雖然穿著厚實棉衣，台素華還是打了個寒顫。沈衛民的眼光很冷，像是穿透了她的身心。
“存折沒有帶在身上，你現在去合作社也取不出錢。剩，剩下的錢我給補上，怎麼樣？”台素華打著商量，剛剛來的路上她已經仔細想過了，這是阻止沈衛民帶著李靈去合作社取錢的最佳理由。不就是一塊手表，買就是了，按照沈衛民說的，她也不過出幾塊錢。
“現在能答應了？”沈衛民語氣略帶驚詫，眼神無波。“不過沒關係，我有程團長的電話，打電話證明身份不成問題。我剛剛仔細想過了，我們老沈家給孩子買東西，可以用我哥的錢，卻不能用前嫂子的錢。
既然從開始就經緯清楚，現在我哥不在了，就更不能牽扯在一起了，免得以後說不清楚。”沈衛民既然要領李靈去合作社，當然不會被沒帶存折這樣的理由給阻止住。
聽沈衛民提起程振華，台素華心裡哆嗦了一下。脫口而出的是：“不行！”
“台同誌為何一直阻止我？難不成存折出了問題？”沈衛民似乎隻是隨口一問，卻激得台素華猛的抬起頭來。
“嗬——”沈衛民嗤笑，“台素華，你還真敢啊！”
這件事情上，沈衛民不想和台素華談論什麼大道理。李衛國是他最尊敬的兄長，但在台素華那裡怎麼樣，他並不清楚，可能在某種意義上，他並不是好丈夫。
但無論如何，動閨女的東西是不對的。
其實話說到這份上，沈衛民的目的已經很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