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民和趙琪下山之後, 又轉悠去了沈爺沈奶家。意在看望老人，就衝兩位老人家對他們的這份偏心，不管是沈衛民還是趙琪都不介意多在他們跟前刷刷存在感。
雖然老人家每次每次都會說“你們都忙, 各自忙自己的去吧。”或者“我和你奶很好, 用不著你們關心。”又或者“我們有胳膊有腿兒, 能動能跑, 用得著你們整天帶惦記？”配合下巴微揚的動作, 倨傲的表情, 這些話聽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但是溫和的眼神和他們家去後受到的待遇都表示著沈爺沈奶的歡迎。
口是心非的固執老人家！
尤其是李家康和葉聰停了村裡這邊的學業之後, 兩位老人看到孫子重孫子過去更親近了。
“來都來了，怎麼還拿東西？你這是回家來了，又不是去走親戚？”——又是熟悉的配方, 沈衛民和趙琪提著一兜水果剛進大門，就被沈爺嫌棄了。
“那肯定不是走親戚, 我和琪琪這不是在孝敬你們的嗎？好不容易去一趟省城, 還能什麼都不帶回來？”沈衛民笑著說道, 老小孩老小孩, 得順毛捋。
沈衛民進門動靜不小, 把堂屋裡說話的沈奶和沈爹吵了出來。
“回來了？怎麼樣, 一切可都順利？”沈爹看老兒子精氣神不錯，直接問起工作。雖然沒有在工廠擔任具體職務, 但是關於工廠的發展方向和大方麵規劃, 神仙前都知道些, 沈衛民此次去省城要辦什麼事，他亦了如指掌。
“挺順利的。”沈衛民把他在省城達成的成就跟老爹說了一遍，表情自得。
“真的！”沈爹驚呼。預定機器哪是簡單的, 上麵同意批條，機械廠批準出貨，這幾項業務都難跑著呢。
沈衛民微微頷首，他示意三位長輩進堂屋說話。剛才去山上逛了一圈兒，現在他腿肚子還有些打軟。沈爹挺激動，他眼界開闊，自然明白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麼？
“你和公社談條件的時候，是不是拿這個做了交換條件？”沈爹的腦瓜子轉得最快。
通電，就算是大城市下邊的農村，像他們這樣窮山溝溝，排隊不知道要排多久。池縣位於省與省的交界處，卻因為重工業高速發展，和省城密切關聯，所以各方麵設施，包括交通、包括電力，都比其他地方都要先進。
紅旗公社是為數不多大範圍通電的公社，不過就算是這樣，轄區內仍然有許多村子還是摸瞎生活。就連距離公社挺近的趙莊、馬莊也都是這樣。
兩個村子的情況又不一樣。一個是先前扯過電線，但因為老百姓不懂，覺得這是變相讓他們交錢，所以大鬨一通，之後通電這件事情就再沒人提起。還有一個是連年擱置，雖然每年都在通電名單上，但因為各種局限，所以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得摸黑生活。
沈家溝不屬於以上兩種情況中的任何一種。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外力強力乾預，沈家溝很可能就是紅旗公社最後通電的村子，主要還是地理環境。
但是就在前不久，公社召開大會，沈肆和沈衛民作為沈家溝的代表一同去參加。回來的時候就帶來了這個好消息，說是他們沈家溝要通電了。
這可是大好事！隻要享受過通電帶來的便利的人們肯定都認同這個觀點，隻有那些從未接觸過的才會感到懼怕。一時間，沈新乾和李招娣成了通電宣傳員，主要傳播通電帶來的好處，聽的村裡嬸子大娘、老少爺們那叫一個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就用上電燈。
到底是未知事物，中間當然也不乏反對之聲，不過比起讚同之意根本不成氣候。不過雖然公社那邊下了批示，卻遲遲沒有動工。後麵，沈衛民在食品加工廠召開會議，決定修建新廠房。沈家也要開始新建房，通電事暫時擱置。
當然，擱置隻是在外人看來。沈新乾可知道，老兒子從未放棄和公社周旋，就連祁軍祁主任都怕了他了。老兒子連著去公社三次，愣是沒見著祁主任的麵兒。
現在，老兒子弄了幾個大鐵疙瘩回來，彆個不知道沈新乾可清楚，那玩意兒如果沒有電力帶動就轉化不了生產力。如此，他們村通電就不能隻是公社文書上的幾句話，而是得真真正正的落實到行動上才行。
之前三柱子說他們村要通電，村裡雖然都信服他，卻一致認為這事難辦，有的等呢。沒想到，現在就能看到希望了。
“爹，知子莫若父，你可真懂我。”沈衛民轉身把趙琪遞過來的洗好切好的蘋果盤接過來放在桌上。
要公社答應給沈家溝通電，談何容易？如果說沈家溝有什麼值得他們重視，那就是沈家溝食品加工廠了。拿工廠這兩年做出的成績和公社和祁軍談條件是最好的，得到好結果的幾率也更大些。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先出文件，等到沈家溝由不得不通電的理由之時就開始行動。這是沈衛民和祁軍的約定，所以他就說下一次由他去公社嘛！
“你呀，還真是大膽。心裡沒譜，還敢拿著去和祁主任做交易。”沈爹皺眉，“這件事可彆拿出去胡亂說，順其自然就好。這件事情雖有部分是你的功勞，但更多的是上麵幫扶。”
沈新乾知道老兒子聰明，卻沒想到他算計人能算計到這種程度。這件事說好聽點是老兒子利用聰明和公社領導談成了一筆生意，讓他們沈家村通了電，過上了更為方便的生活。
說難聽點說就是老兒子步步算計、心思深沉。人性複雜，有些事被人知道了反而不美，倒不如不知道。
“這個道理我還能不懂？不就是當著爺奶和您的麵說說嗎？”沈衛民輕笑，他又不是啥都不知道的半大小子，什麼事該宣揚出去，什麼事該藏著掖著，他明白著呢。
沈爺沈奶對工廠裡的事情並不多了解，不過聽父子兩個對話也能理清楚個大概。他們沒有隨意插進父子倆的談話之中去，父子之間沒有隱瞞，父親教育兒子，不管是哪個方麵，都是他們作為長輩想看到的畫麵。
中午飯當然是在家裡吃的，飯菜上桌的那一瞬間，沈衛民都驚呆了。
比之沈爺，沈衛民和沈奶的關係其實有些僵硬。對方是個優雅嚴肅的小老太，沈衛民私底下又不是中規中矩的模樣，相差如此之大，又沒有感情基礎，能相處得好才怪。沈衛民表現出足夠的尊敬，對方不會對她指手畫腳，——就很理想的奶奶和孫子的關係。
而這一切都在沈衛民收到那一袋金之後發生了改變，沈衛民和趙琪仔細分析過，得出的結論是絨布袋是沈奶要給他們的，沈爺頂多是個搬運工和傳話人。且不說沈家所有東西都是沈奶的嫁妝。就說日常生活中，不管大事小情，家裡所有都是由沈奶決定這個細節，就能看得出沈爺在家裡的地位。
送金子這事就算是沈爺提出的，做決定的也一定是沈奶。如若不是沈爺提起的，那就說明從一開始沈奶就決定把絨布袋給他們夫妻。反正不管是哪種猜測，都表明一個道理那就是沈奶看重他們。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被偏愛的總是有恃無恐。知道沈奶心裡有他這個孫子和趙琪這個孫媳婦兒，倆人就開始得意了。
於是和沈奶來往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沈奶情緒低落，倆人就講笑話，哄她高興。沈奶不認同他們的做法，就立刻服軟，說軟話。就算沈奶隻是在那坐著，倆人都能湊上去自話自說幾分鐘。
就比如剛才，沈衛民和沈爹說話的時候，趙琪就擱沈奶旁邊小聲的把他們這幾天的具體行程和吃的苦，事無巨細的跟沈奶說了一遍。
然後中午，也就是現在，他們吃到了沈奶奶親手做的豐盛午飯。
“這個菌菇湯是我喝過最好喝的。奶奶，你有空教教我，我燉湯咱們一家的喝。”沈衛民笑嘻嘻的說道。
沈奶吃飯的時候很少說話，舉筷優雅嫻靜，口口細嚼慢咽。因為食量小，往往是桌上最早挺快的那一個。聽到孫子這麼說，她抬了抬眼皮，“嗯”了一聲。
相處久了就會有感情，這句話適用於任何人與人之間。沈奶和沈衛民從來都不站在對立麵，沈衛民是沈奶兒子的兒子，雖然重視程度肯定越不過自己肚子掉下去的那塊肉，但愛屋及烏，總是喜歡的。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沈衛民會說話，但凡他說你教教我媳婦兒、你教教我娘，讓他們燉給我喝，都能讓沈奶給撅回來。
沈衛民是最後一個放下筷子的，他日常忙碌消化又快，所以極容易餓。看在沈奶眼裡，就是落實了孫媳婦剛剛說的那些話，去省城出差這幾天，這倆確實沒少吃苦。
“工廠又不是離了你倆就不能運轉，年紀輕輕把身體搞壞了，看你以後找誰說理去？”沈奶蹙眉。
說到這個，沈奶還真有些生氣。沈家溝食品加工廠是紅池生產隊的副業，這兩年發展勢頭極好，所以交公糧、逢年節給村子做貢獻，被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憑什麼？自古有以來有多大能力吃多大碗飯，三柱子一手支起來的工廠，卻隻是給大家做嫁衣裳，想想還真有些憋屈。
沈奶的憋屈，不在於她家三柱子給村裡做貢獻不甘心，而在於他做這麼多，有的不為人知曉，有的大家都知道卻完全不當回事兒，認為這理所當然。
說實話，這世上除了父母無條件愛你，其實這個都不算沒條件，畢竟父母撫養你也是有指望的，希望你孝順，希望在他們喪失勞動能力的時候，你能照顧他們。就連這至純至善的感情都建立在條件之上，憑什麼她孫子做這麼多，不值得被尊敬？
三柱子生在沈家溝長在沈家溝，這裡是他的根，有能力回報家鄉沒什麼。但因此所做的每件事都要惠及村裡所有人，就問一句憑什麼？
要是因此累出傷病，就更不值了！
人的感情複雜多變，經過這一年多的相處，沈奶雖然從未口頭表達過對沈衛民有多滿意，但是到底是有些不一樣的。這心啊，更是早就偏了。
沈衛民一下子也整理不出沈奶具體在想什麼，但是可以確定的是聽到沈奶這樣說，他很高興。這些都是他的親人，凡是他身邊發生的事情，他們都會從他出發做考慮。
在彆人都在討論這件事對村子發展有什麼影響，對工廠發展有什麼意義，能夠帶來什麼利益。他的家人最在意的是你的身體怎麼樣，你不能太勞累，你得注意身體健康。在他們眼裡，對他有好處的就是好事，對他沒有好處的就是壞事。不管他做什麼，他們都給予他無條件的信任。
以前爹娘、姐姐和琪琪都會這樣慣著他，現在又有了爺奶，沈衛民覺得自己的人生挺完滿。
下午，沈衛民和趙琪在工廠忙活到很晚，差不多五點，沈衛民和趙琪開車出發回縣城。
沈家現在沒有辦法住人，就是沒動的東屋，也因為堆滿了其他屋裡的東西而沒有地方下腳。左右工廠和村子最近沒甚大事，他們兩個回縣城也沒關係。
精打計算的沈廠長當然不會讓小貨車白跑這一趟，走的時候拉了滿滿一車貨，這些貨會暫時放在76號倉庫裡。
為了便於出貨，沈衛民把76號另一棟院子整理成了庫房，堂屋、東屋、西屋都重新進行修葺，又在寬敞的後院新修了屋子，簡稱為76號倉庫。不管是往省城出貨，還是向縣城各供銷社還是周邊縣城供銷社供貨都方便許多。
回到76號，天還沒黑。
推開大門，就聽見屋裡傳來說話聲，吵吵鬨鬨的，充滿生活氣息。
“聽到車響就知道是你們回來了，倆小孩在寫作業，嬸子不讓出來。”一個高挑的男人穿著合身的黑色薄呢風衣，站在門口笑著說道。
“也哥，”沈衛民打招呼，“我先把車開進來，咱們再說話。”
楊文也點頭，回身進屋。遠遠的能聽見屋裡的聲音，“確實是衛民和弟妹回來了。”
晚飯煮的雞湯線麵。
飯後，李招娣和趙琪出去遛彎。倆小孩先繞著巷子跑圈，從76號往北出發，從南邊回來，差不多兩公裡，這隻是熱身。回來之後進入正題，練習打拳。
這是他們每天的運動計劃，風雨不變。
沈衛民和楊文也站在院子裡說話。
“有件事，一定要告訴你一聲。”楊文也說話的時候，表情訕訕。
今天，楊文也一反常態沒有跟倆孩子出去跑步熱身，沈衛民就覺得他肯定有話要說，不過對方現在的態度還是讓他覺得詫異。楊文也，縣長的第一秘書，擅於辯解，口才極好，現在竟然吞吞吐吐的。
“也哥，既然你認為應該告訴我，那事情肯定與我有關。如若你從未提起，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但既已經表示確實有這麼一件事，卻不告訴我，也哥是存心想讓我今夜睡不著啊。”沈衛民笑著說道。
“告訴肯定是要告訴你的。隻是在告訴你之前，我確實需要真心誠意跟你道歉，我有負你所托。”楊文也沉聲說道。
沈衛民下意識皺眉，下一刻卻又舒展開，“相識兩年，我請兄長幫了很多忙，十之八成都如我所願。沒想起，我都感激不儘。現在兄長卻因著這個和我道歉，我是得多忘恩負義才會揪著這個不放。”
楊文也突然笑了，“如果是彆的事情，倒還罷了，這個事吧……”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沈衛民請他幫忙時候的狀態和急切，雖然一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做，又想達到什麼目的，但中途人不見了，總歸是個麻煩。
“……大荒農場那邊傳來消息，你讓他們看著的那兩個人不見了。”楊文也說道。
儘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沈衛民還是驚訝出聲，“你說什麼！”
楊文也攤了攤手，“事情發生在十天前，當日大荒農場給我的消息是有兩人葬身火海。我當時想著，既然是你感興趣的人，怎麼可能就這麼簡單的沒了，就讓戰友仔細查勘。最後徹查此事，經過鑒定，火堆裡扒出來的一男一女並不是你要看守的那兩人。”
沈衛民漸漸沉靜下來，沈宏誌和向暖竟然不見了，還是用假死的方式，為什麼？他們去哪了？
如果是其他任何人，沈衛民聽到這個消息都隻會短暫的注意下。今時不同往日，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想要站到明麵上為非作歹非常難，所以就算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逃出去又能怎麼樣？有家不能歸，注定隻能躲躲藏藏生活。
但是，對象是沈宏誌和向暖的話，他就得想的更深入些，也需得最快、最短的時間摸清楚他們到底想乾什麼？
這當然不簡單，他們現在下落不明！
因為這個消息，沈衛民夜裡睡得不安穩，翻來覆去、心事重重。
趙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今天晚上沈衛民心緒不寧，伸手輕柔的給他按壓太陽穴，“哥，出什麼事了？你有些不對勁。”聲音慵懶，帶著困覺。
黑暗中，沈衛民輕笑，“有些魔怔了。”
“嗯？”趙琪沒聽懂。
“睡吧，明天多睡會，咱們中午回村。”沈衛民攬了攬趙琪，對方整個都窩了進來，感受到對方的依賴，沈衛民心裡莫名多了幾分安定。
精神清明，思緒飄遠。
沈宏誌和向暖啊，還真是許久沒聽到他們兩個的消息了。這倆人當初被下放到大荒農場勞改，他請楊文也幫忙照看著，就是怕他們出幺蛾子，自然知道一些他們在大荒農場做了什麼事。
去到大荒農場之後，沈宏誌和向暖各自和那裡的管事結了婚，據說雙方手段都有些不地道，但是婚確實是結了。婚後倆人還算安分守己，態度也算認真，當然這是經過無數次處罰之後才有的結果。
這所有一切符合沈衛民對他們兩個的認知，同時他也不認為那一紙婚姻能夠綁住這倆人，他們能永遠留在大荒農場才奇怪。尤其是向暖，身世不錯，又有野心，一個農場管事怎麼可能降得住她。
沈衛民幾乎可以確定，這兩樁婚姻不過是在特定條件下不得已做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