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夢易醉(1 / 2)

臨風舉袂,挽袖揚塵。那一襲白衣自長階之上翩翩而落,如穿雲的一葉輕羽,舞風的一片飛霜。

春神鏈在他發間清響,一聲聲搖成風鈴雨。

明月懸落在金階之下,麵上一點笑意如朝陽破雲而出,神光燦燦不可逼視。

他是金暉麗日,為照徹世間而來。

“不必徒費口舌了,我永遠不會如那些老家夥所願。想奪我的位就堂堂正正地來,手底下見真章。”

明月懸平步走來,身後劍氣乍隱乍現,往來如虹影。

“我可以重開登壇法會,遴選首座,令有德有能者居之。但最後的贏家一樣隻會是我。到那時,青荒主他們臉色可彆太難看啊。”

鳴岐咬了咬唇,徒勞勸道:“明師兄,我師父已經知道你修為大損一事了。修行是吾輩修士的立身之本,你卸下首座之職回去專心修行養傷,才是當務之急啊。在此等劣境中還要分出心力與人相爭,實乃不智之舉。”

相彆辭立在遠處,悄然注視明月懸沉靜的臉。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微顫,像被經過的風不自覺撩撥。

為什麼他要默認?他真的有傷在身?

自己竟沒看出半點端倪。

作為仇敵他本應幸災樂禍,然而此刻……他心中隻有惋惜。就像途經一株極美極盛的花樹,不慎瞥見了繁花之下的枯枝敗葉,然後明白那繁華不過是凋零的前兆。

絕世的劍,哪怕它那鋒刃對準的是自己的脖頸,也不忍心看其折斷。

但注定是要折斷的。

天下名劍,越是剛猛銳利就越是不願封入鞘中。不朽於鞘,便往往折於沙場。

天下如劍的男人,往往死在戰場上。

事已至此,彆無他話。

鳴岐用力一眨眼,還是沒憋出圓圓眼睛裡委屈的霧氣。

“你跟個梁上君子一樣開洞鑽進我家,鬼鬼祟祟還鬨事,現在怎麼弄得跟我欺負了你一樣啊?”明月懸十分無語。

他喜歡小孩子,喜歡後輩,但不喜歡那群老東西家的。一點兒不乖,小小年紀就被老家夥們用黑水澆透了。

鳴岐低語:“我們本來不想與你為敵的,隻是想請你退位,彼此還是同門道友。”

尤其是,我師兄。

他一定不願見到今日之局麵。

明月懸聽了這話,眯起眼盯他,臉上漫不經心的笑一霎退去。

“你們已經招惹我了。”

“退一步是退,退半步也是退。你們要求我退讓的時候,就已經是對我下了戰書。”

這一場商榷可以說是不歡而散,圖已窮,就差匕首相見。使者鳴岐抱著一顆出師不利的破碎之心,打算走人。

明月懸叫住了他。

“這位沒禮貌的小朋友,你打算就這麼走了?”

“啊?”鳴岐茫然無措。

明月懸悠然道:“你把我的私宅當什麼了?想來的時候偷偷摸摸搞潛入,走之前也用不著對前輩師兄賠罪?”

鳴岐震駭萬分地望著眼前的山窟。

山石嶙峋,一室塵灰,無門無窗,所有起居用具都是以原石粗雕而成。鳴岐出身仙門華第,一輩子也沒住過這麼破舊的地方。

“真的要我在這兒閉門思過?”鳴岐哭喪著臉。

明月懸道:“玉不琢不成器,修行是吾輩修士的立身之本,你要好好接受本首座給你的試煉啊。這麼喜歡師兄的家,不請也要自來,多住一會兒豈不更好?”

鳴岐望他,首座大人絕色的臉上一派溫情,滿目柔光,仿佛真的在全心全意體恤後輩。

“你能四處潛入彆人的私宅,靠得無非就是八卦遁法。如此玄妙的法門,落到你手上卻使得俗氣了。心性一浮,修行如何能長久?今次我在你身上畫了陣法,封了你的遁術,你踏踏實實修道做人吧。”

相彆辭立在山窟之外,抱臂欣賞鳴岐臉上的淒風苦雨,不提防明月懸突然像自己伸出了手。

“既然師弟已經安置好了,你便隨我回去吧,是服藥的時間了。”

他在說什麼?

相彆辭一個愣神,又聽見明月懸送過來的傳音入密:“我說什麼,你點頭照做就是。”

那人瞥向他,語氣昵如含蜜,眼神卻冷如敲冰。

相彆辭木然應了一聲:“嗯。”

明月懸一麵走出山窟,一麵在鳴岐那裡丟下一句:“我道侶自小體弱,有痼疾纏身,性情也古怪。師弟若無大事,不必來找我道侶討他的氣受。”

那廂鳴岐正淒淒慘慘地找著枕頭,隻草率地應了兩聲。他早就疑心過這位“首座夫人”有病了,是以並不驚訝。不過那時他懷疑的是腦子有病……

一旦隻剩下兩個人在林間緩步,氣氛霎時就變得微妙起來。

明月懸正想著如何開口,不料相彆辭竟然主動找上他搭話:“你真的受了傷,損了修為?”

他一怔,大大方方笑了:“正是如此。”

“我竟敗給了一個身負重傷的人。”相彆辭喃喃道。

“輸給我有什麼可恥的?”明月懸懶洋洋打斷他的鬱悶,“一時法力不濟,不代表我不如人。我自有我的辦法。若心中無底,我剛才怎麼敢在天心不二道的小鬼麵前誇下海口?”

相彆辭靜靜望著他,紅瞳深如海。有生以來第一回,那雙眼不是如血的凶煞,而是天上雲彤霞緋的清遠。

不受人控製的時候,他的眼睛原來是這個樣子。

明月懸幾乎想脫口稱讚。

最後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話:“你有什麼異議嗎?怎麼看起來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相彆辭緩緩道:“你沒有萬全的把握,隻是在賭。”

明月懸愣了一愣,旋即又是輕描淡寫一笑:“那又如何?我的確在賭,賭我被傷拖垮之前能將我的敵人一網打儘。我敢賭,就不怕輸。”

“不過我警告現在在我麵前、姑且算是我道侶的小朋友,彆想著玩什麼合縱連橫的把戲,去找彆的什麼人聯手對付我。萬神闕中人,就算再瞧我不爽,也永遠隻會心係正道。”

既是以敵人的身份坦誠不公,那他就不用再客氣了。明月懸湊到少年的耳邊,輕聲送去恐嚇。

“方才看到天心不二道的信使對我威逼利誘,你心裡又沒有閃過一星半點想要幫助他們,渾水摸魚、借刀殺人的心思?我勸你還是放棄的好。青荒主可不像他徒弟那麼心慈手軟,即便你修習的是正道功法,並非魔道,隻要讓他知道你的師父是魔,你就永遠彆想好過。”

“不止是你,還有你的母親弟妹,他們是不是都和太古大魔有過牽扯?那傳出去可太糟了……你要知道,誅魔之人,並不等同於善人,誅魔之心更未必是善心。”

相彆辭猛地閃身躲避。

他從來沒和人靠這麼近過,更不曾有人曾在他頸旁耳語,吐息吹入他耳中,如麻似醉。

連聲音亦是動人的,恐嚇隻有三分,剩下七分說不清是嫋嫋仙音還是靡靡的魔音。

橫豎都是一樣,音色麗極而懾人。

明月懸看著他臉上微微的狼狽相,滿意頷首:“你一定要記住。彆在萬神闕惹事,到時連累了誰都彆來找我。”

他存心讓相彆辭來看他與鳴岐的交鋒,是為了不讓他遇見萬神闕裡的內鬼,不要和原書中找到反派培養他的那股勢力有所交集。

除了監視與防備,他還要讓這家夥打從心底牢牢記住,不可同外人暗通款曲。所幸威脅相彆辭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畢竟他有軟肋。

拔掉了他魂魄上的傀儡針,拔不掉百餘年言聽計從的難斷難舍。

將他煉成傀儡的人,至今仍提著牽係他的絲線。

山中無日月,世上已千年。霜月天裡,一日像是千年,千年也隻如一日,仙境月宮一般的冰冷孤清。

明月懸日日要查探相彆辭的境況,沒有工夫閉關修煉,鎮日在霜月天裡晃蕩。

隔三差五,總有晃到相彆辭眼前的時候。

“你明明看我不順眼,老出現在我眼前乾嘛?”相彆辭直截了當,毫不客氣。

明月懸覺得冤枉:“哪有老出現?我一兩天才見上你一回,還沒有見東苑那株海棠多,我一天見它七八回呢。”

青年伸手探向枝上梅蕊:“何況,今兒我是來摘取這梅心雪的。待會兒我做了暗香飲,你要不要分一杯?”

“我不要。”相彆辭冷冷應道。

一個時辰後。

“……真香。”銀發少年喃喃枕在白玉桌邊,眼睛瞅著桌上水晶盞。

盞中水淨如冰,光瑩如酒,底下是雪一般的酪,上麵撒著不知以何法炮製的輕粉梅蕊。顏色鮮妍,令人食指大動。

最難得是那香,馥鬱濃烈,襲人欲醉。但即便是如此濃鬱,還是保持了梅香的幽與冷。

“不像是酒?”相彆辭嘗了嘗。

“本來就不止。”明月懸將一碟梅子布在桌上,“是我用梅心雪釀出來的酒混上奶與寒池水,做出來的甜食。”

相彆辭聽不懂什麼叫甜食,但乳酪和著那暗香飲流入他的咽喉,令他突然做不出半點挑剔。

舌尖上仿佛緩緩開出一朵花,破雪醒春,欣欣然盛放。

那就是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