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夢易醉(2 / 2)

明月懸靠在白玉桌的另一邊,撐著兩頰望向相彆辭。

那少年麵色如常,但顯然很是滿意,紅眼睛撲閃得像燃起兩朵小火苗。

沒想到世界上最欣賞我廚藝的人竟然是他,明月懸無語凝噎。

其實明月懸自認廚藝不差,隻是此世中人奉行“君子遠庖廚”,能有幸見識首座大人下廚的人可不算多。

而那些人幾乎個個身居高位,遊遍芳叢,不是清心寡欲的辟穀神仙就是經驗豐富的老饕。他半路出家的廚藝,怎麼能從那些挑剔鬼的嘴裡討到一句稱讚?

明月懸信口自吹:“這一盞暗香飲於我的廚藝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以後我什麼時候心血來潮想弄些好菜,你找過來我就分你一口飯吃。不必拘謹,無論是對我的手藝,還是對我這個人,怎麼狂熱都不足為奇。”

“不過,”他伸出一根纖纖手指,在相彆辭眼前上下晃動,“你不可以不聽我的話,必須完完全全守我的規矩哦。”

明月懸沒想到,相彆辭居然將他的話當了真,時不時前來彆彆扭扭地討食。

……反派的尊嚴呢?

“你不是說你會很多嗎,你的那些白玉鴨珍膾,蘭草珠湯,九香五葷鍋,紅煮鮮蛟……都在哪兒啊?”

立場不怎麼堅定的反派立在他麵前,臉上笑意微微,恐怕連自己都不曾察覺。

輪廓中天生的銳利終於稍斂,望去俊美無雙,如天神降世,巧匠嘔心瀝血的雕鏤。

紫藤蘿下,光影如織。少年的銀發草草紮在腦後,一笑清淺。

仿佛是凡間煙火斜陽下,隨處尋常人家。

明月懸歎了歎:“你真貪心。”

鳴岐被明月懸從山窟裡拎了出來,陪宴。

左思右想,他覺得還是不能讓自己與反派二人同享燭光晚餐。

本來就是有名分的道侶了,再同食同餐,多少有些瓜田李下。

不可心軟,沒有僥幸。

鳴岐在山窟裡過得千辛萬苦,自認被摧殘成了茹毛飲血的野人。乍聞心狠手辣如明月懸居然會大發慈悲,賞他佳肴美饌,大喜之下又是眼淚汪汪。

“明師兄你最好最好了,我已經知錯了,吃完飯就放我回去吧……”

明月懸聽了他的話,覺得他倒還有半絲可愛。但到了席間,那點喜愛之心立時煙消雲散。

“這肉烹得不夠細軟,滋味平常,一嘗就知道是火候不夠。算什麼天上有地上無的美食?那個廚子若是向明師兄你如此吹噓,那就是他騙了你!”

鳴岐揚箸放聲,指點江山。

明月懸衝他涼颼颼一個飛眼。

相彆辭放下竹筷,冷睨鳴岐,血眼厲如刀:“吃你的飯,閉你的嘴。”

席上隻有相彆辭的碗碟裡盛了最多東西。

他堅持食不言,隻在飯菜間默默耕耘。看著不顯山不露水,乾掉的東西卻比另外兩個人加起來還要多。

明明是如此饗宴,怎還會有人無禮詆毀。

那個咋咋呼呼的人,太刺耳了。

何況他本就不該來。

相彆辭心緒煩亂,臉上更是黑氣隱隱,鳴岐看著看著竟害怕起來。

首座的道侶脾氣怎麼這麼大?該不會……這其實是“她”的手筆?

鳴岐想了想,突然誠惶誠恐道:“如果是夫人親自下廚的話,那麼這些飯菜已稱得上匠心獨運了。夫人蘭心蕙質,連菜品中都透著溫柔之氣,實在是天生宜室宜家的賢妻。”

明月懸的筷子掉了。

平生就沒想過還有人會形容自己手藝“賢妻”的青年抬頭,一言難儘地瞪著麵前活寶。

為當初的死敵作羹湯,似乎變成了很平常的事。

這日明月懸捧著盛飯的竹筒,立在溪邊發呆。他竟有一刹想要送飯給相彆辭,聽他文采貧瘠卻真心實意的誇讚。

美食就是要拿來與人分享的,但有時卻能成為一件可怕的事情。

明月懸臉色漸漸沉下去,揮手挾劍氣點上雙目,窺向遠在霜月天另一側的相彆辭。

監視反派的一舉一動,防備他出逃,是每日必做的事。但漸漸也有些懈怠了,因為相彆辭實在是一個很好猜的人,他的生活習性一成不變的乏味。

他猜,現在那人必然在林中做著他的功課。隻有這個時候銀發血眼的少年才比較像一個佛門俗家弟子,垂眉肅目狀若慈悲。

果然如此。

如他所想,少年靜坐在一株千年櫻樹下。

如他所想,閉目垂手,指撚靜思印。

有種千秋萬載亙古不變的安然。仿佛就這樣一坐一看,彈指間就過去了千秋。

忽而風起,千年的櫻紛紛揚揚地落,闃寂如一場收聲的粉雪。少年如瀑的銀發也落滿緋櫻。本已是雪滿頭,何故又與風雪糾葛。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少年念上一句法偈,睜眼,挽住一片落花。

那一睜眼,直直對著他。像是穿透所有法術、距離、隱秘而猜忌的窺探,與他猝不及防四目交接。

明月懸心跳一停,差一點甩手就對著那個眼中的虛影發起猛攻。

那一刻,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殺——這好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最終他清醒過來,收了法術,不再去看那人修行。再憶起當時的殺意,總有一種難言的懊惱。

鳴岐說,仙修的碗碟裡,怎麼能儘是尋常酒菜,無論怎樣也要宰幾隻妖獸燉肉、挖幾根靈草熬湯才行。

他雖然聒噪,但幾番吵嚷下來,明月懸還真被他激得起了心思。

“……這是什麼?”相彆辭瞪著明月懸捧到他麵前的杯子。杯子裡似是好酒,但酒液青碧過頭,像是藏毒的竹葉青,七步殺人。

明月懸泰然自若:“是夢貘淚釀的酒。食夢的貘,是迷人心的怪物,專食噩夢。但人若食了貘的淚水,據說卻會做心底至深之處汲汲以求的好夢。”

相彆辭呆住了,最後斬釘截鐵道:“我從來不做夢。”

“所以更要一試了。”明月懸笑嘻嘻道,“人生在世當醉則醉,但求長夢不複醒。”

相彆辭最後還是被硬生生灌了酒。因為明月懸實在好奇,他也無可奈何。

或許,那個人於他而言是比母親師父還難應付的人,任性起來令他難以招架。

時而令他煩惱,時而令他心生厭憎,時而……令他知曉亂人心魄的紅塵滋味,譬如聲色之惑,口腹之貪,幻夢之迷。

夢中歲月靜好,萬事無不足。

他叫相彆辭,字離吟,小名離離,從小生長在琅華。那裡人們安居樂業,出門舉頭低頭多是親朋故友。父親生了病,很少見他,但是待他極溫和,母親貌似嚴厲,其實隻是個對他殷殷以待的急性子女人。

每一回他修行時受了傷,母親都會先罵上他一通,要他下回好好保護自己,再親手替他治傷。弟弟妹妹躲在門後看他,等他傷好了就帶他們出去玩。

街上的風車呼啦啦地轉,風裡有糖果味,一吹就是一個夏天。

他左手牽著妹妹,右手則是弟弟,兩個孩子一人手裡一個糖人。

“哥哥真好,我以後也要成為哥哥那樣的人。”他們齊聲說。母親聽了總是笑,手上針線不停,縫著長子的衣衫。

“你們的哥哥是很厲害的人,將來一定能帶我們過上好日子。”

長大一點兒,母親就要送他去萬神闕。他不想離開本來的師父,哭鬨了一個晚上。

師父十纓親自勸慰他:“無論走到那裡,去到多遠的地方,師父始終是你師父,誰也改變不了。師父的心願是你能修成正果,脫離凡塵之苦,你可不要做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

“不要怕,我們都很喜歡你,所以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往十個手指頭上串好師父的戒指,終於是啟程了,師父常常在夜裡同他傳音。

十纓隻是個散修,卻是很好很溫柔的人,在相彆辭的心裡一直那麼強大。每個黃昏,師父站在廟前遠眺夕陽,他望著師父憂鬱的輪廓,都覺得他一定有故事,一定是個告老還鄉的大英雄。

英雄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值得喜歡的人。

萬神闕,佛刹海。他拜入了佛門聖地,一如既往,鋒芒璀璨。

那一天,突然有風。他在菩提樹下驀然睜眼,看見了一個風華絕世的白衣人。

有美一人,顏如舜華。

那是他的婚約者……

相彆辭猝然清醒。

他渾渾噩噩地長喘,一聲比一聲更重。腦中隱有痛楚,然後這痛與血裡經年不熄的火焰一起,漸次燃遍全身。

黃粱一夢,夢裡三生。

夢裡不知身是客。

明月懸還沒來得及問他,就看見他狠狠一揮手,將手邊的杯酒都掃到了地上,砰然四分五裂!

聲如玉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沫輕影 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