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不動心不靜(1 / 2)

青翠竹林裡碧意深幽,精舍掩映其間,隻飄出半縷沉香。

風過竹海,簷下掛著的一排排刻字竹簡沙沙搖動,模糊了簡上墨跡,於是那些晦澀的經文更加難以明鑒,難以讀懂。

明月懸坐在廊下,與精舍之內的相彆辭隻隔一道木牆,可以聽見他衣袂拂過紫竹榻的摩挲之聲。

想必是輾轉難平。

那家夥飲下夢貘淚後到底做了什麼夢,直到如今也無法忘懷?明月懸思索著,心下微微不快。

三日前,相彆辭從夢中驚醒,當場砸了杯盞,手指掐在榻沿上,生生掐出五個血洞。

麵色煞白,眼中沉沉無光,不像是夢遊華胥,倒像是鬼門關走了一遭。

“你夢見什麼了,怎麼瞧著一點兒都不驚喜?莫非這酒招來的不是好夢,而是噩夢不成?”明月懸稀奇地將他望上兩眼。

沒出任何差錯,的確是好夢,無上圓滿。

可那夢裡的滋味愈好,他心裡的刀子就紮得愈深。萬神闕的確是很好的地方,人間仙境,日月長留,怨不得他深心裡會流連此處,忘了故鄉。

忘了他至親與恩師身負的痛苦。

他們要是知道這就是自己汲汲以求、最為渴盼的美夢,想必會很失望吧。

相彆辭的手顫了又顫,幾乎抬不起來,冷笑一聲答道:“是好夢,好極了,不過和你有什麼關係?閣下如此關心,真把自己當我道侶了不成?”

明月懸揚了揚眉:“誰要是有你這麼丟人的道侶,哪還有閒工夫去關心?把你關起來省得發瘋才是。不就做了個夢,怎麼一下瘋成這個樣子?”

相彆辭低低道:“或許我本來就是個瘋子。”

他這不過是賭氣的話,明月懸聽了卻一臉動容:“不錯,本來就是這樣。你竟然醒悟了,看來痊愈也不是毫無希望。”

相彆辭更氣了,背過臉去。心裡千頭萬緒亂如麻,每一縷絲麻都如水草般將他緊緊纏縛,要把他拖到暗無天日的水底。

這三天來他們再無交集,彼此隻作不相識。多少是尷尬的,唔,但說成是冷戰又奇怪得很……明月懸想。

穿來這麼久,這世界早已成了他的世界,一草一木皆有情。但反派在他的心裡還一直是個紙片人,草草勾勒而成的大魔王,青麵獠牙皆是拙劣的塗鴉。永遠陌生,又是必須打倒的。

霜月天裡的這些日子,那少年的模樣在他心中一點點清晰起來,如撥霧見花。但這三天中,他又開始覺得那人如謎一般,捉摸不透。

人要熟悉起來很難,變得陌生卻很簡單。

由是,在如何處置他的問題上,明月懸尚且舉棋不定。查明相彆辭體內凶魂的真相後,他能否乾脆利落一劍斬下,亦沒有萬全的把握。

“鳴岐思過已畢,我要放他回天心不二道了。走之前他得去燃心泉沐浴,洗淨身上的寒氣,祛陰補陽。你也給我一並去。”

明月懸背牆而立,對著牆內的人輕聲下令。

“霜月天的至陰之氣,堪比黃泉之九陰,對修士來說是極凶險的一關。你的佛心想來也不會有多麼慈悲堅定,受到陰氣侵襲,恐引邪物,難免有入魔之虞,也需給我跳到那池子裡洗一洗。”

相彆辭慢慢從榻上坐了起來,終是忍不住回頭。那竹牆雖薄,卻密不透光,使勁張望也望不見板壁那頭的人影。

“你要是走火入魔了,我可懶得去救你,直接砍死,免得你為禍人間就是。”風吹葉浪,竹聲颯颯,把明月懸的聲音襯得崖岸高邈,如在青雲端。

“再怎麼發瘋,你自己的命,你自己的修行,隻有你自己救得了。”

他走了,相彆辭聽著他的腳步聲,枕著自己的手臂發呆。

三日不見,不知他有無變化。

神仙的容貌自是不會改的,但他很喜歡換不重樣的衣裳。幾乎都是雪白素色的底,製式和紋樣卻是一日一換,叫人眼花繚亂。深衣長裾,短衫輕袍,雲楓紋,飛鶴圖……一樣是一樣的風光,一種是一種的風情。

他說:“修士命長,若活得比凡人還無趣,有什麼意思?我過的日子,必須天天都是最快活的日子。”

某日明月懸嫌他穿的黑衣難看,拿出一身要他換:“一天到晚穿那麼一般的衣服還在我的園子裡晃,太突兀了。我滿園子的風景,上到天上的雲下到地上的土,就屬你身上的衣服最醜。”

相彆辭悻悻不肯接,被他捉住了手就往手心裡塞。“換嘛,換衣服給我看嘛,為我的眼睛著想著想呀。”明月懸說。他的音色天生冷清,調笑的時候也使人分不清是撒嬌還是命令。

明月懸很少跟他這麼親近。相彆辭心裡越是發慌,麵上越不肯表露出來,索性就勢抓住了明月懸的手。

膚如凝霜,指與腕俱是纖長。但手按上去的時候可以體察到肌膚下的骨節,一寸寸堅而有力,如硬玉秋石。

“我穿得樸素丟了你的麵子?橫豎這裡又沒有彆人在,”說這話的時候,他有意無意暫時忘記了鳴岐,“無論我穿成什麼,就是不穿,也一樣是你道侶。”

“……”

明月懸被狠狠雷了一下,但他自認段數遠遠高於這小子,決不肯服輸。就這樣由他抓著自己的手,還搖了一搖。

“好啊,那你就不穿吧。不穿估計也比穿這破爛好看,要不要我來幫你呀?”

相彆辭:“……”

他最後還是乖乖去換了。

換上明月懸給他安排的衣服,聽明月懸的話將一頭銀發規規矩矩編好,變成他想看的樣子。

怎麼會對那個人言聽計從?

怎麼會把同那個人在一起的辰光記得一絲不漏?

相彆辭緩緩將另一隻手臂移過來,擋住臉。

平生第一回,他覺得記性太好也是一件煩人的事情。

窗上是篁竹密影,窗外有碧意接天。風一吹萬葉千聲,沙沙撩動著人的心曲,無有靜時。

非風不靜,非竹不靜,是心不靜。

燃心泉是一口溫泉,被分成幾個湯池,以彤牆劃開。地上鋪滿鵝卵石,一顆顆圓潤光滑,被仙泉的靈氣蒸久了,甚至如水晶般瑩瑩剔透。

明月懸把鳴岐和相彆辭領過來,看見鳴岐一身薄袍,顯然是真個來泡溫泉的架勢,不禁嘴角一抽。

“你是不是還帶了蜜餞好酒來,打算邊吃邊泡啊?打的主意真美,可惜以你的修為,還享受不了燃心泉。泉心有烈火漩渦,小心一個不慎掉進去喂了火。”

鳴岐失落地耷拉下肩膀,應聲往自己的湯池去了。舉步之前他還特意回頭叫了聲:“我不打擾您二位了!首座大人和夫人慢慢享用!”

明月懸屈指一彈,一縷小小劍氣於指尖迸發,直接把鳴岐整個人彈進了湯池。嘩啦一聲,水花浩蕩。

聽見那水聲,明月懸嘴角慢悠悠勾出一個笑。相彆辭朝他望了一眼,就飛快扭過臉自顧自進了隔壁。

背影決然,如一柄利劍。

泉水熱如燒。

明月懸撩開下擺,露出一條纖長雪白的小腿,緩緩伸入水中。細而秀的足踝一晃一晃,耀白膚光與爍金水光晃成一片。

很燙。還不消入水,熱汽就薰得雪白皮肉泛了紅,紅得傾倒了胭脂,揉碎了海棠。明月懸歎口氣,運起靈力再縱身下水。

泉心深處有漩渦,裡麵燃著經年不熄的三昧真火。也隻有這天成的三昧真火,對抗得了霜月天的至陰之氣。天下萬物相生相克,事物的天敵,往往就在它的傍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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