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何人共我夜吹簫(1 / 2)

少年通身浴火,整個身子也在火中涅槃,一寸寸抻長,如修竹抽出更高更挺的勁節。五指一轉,被封印的年華在指尖再度轉動。

火中身一似出鞘刀。

他的容貌也變了,輪廓深削,眉骨高挺,少時的精致都化成了無瑕的俊美。一筆筆如雕玉的小刀細刻而成,筆意清拔,風骨疏峻,橫劍挽刀般的鋒利。

出鞘之後,無論是他的俊美還是他的鋒芒都無可隱藏,光華凜冽如北辰。

隻是他的俊美與鋒芒都太甚,叫人望之生寒。若不傷人,必自傷。

明月懸眸光一閃,微露讚許之色。

如今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年輕人,實在是有一副好相貌,麵目深邃英挺,氣勢霸道又決然。怎麼看,都是個人物。

然而那銀發紅瞳以及眼尾血淚印,依舊妖異如少年時,平添了七分邪氣。

明月懸擊掌讚道:“龍章鳳姿,山形海勢。有緣得見,是我之幸。”

銀發的年輕人微微頷首,接下了他的稱讚。

相彆辭一現出原身,心智也成熟了幾分,先前那些躁動的情念都沉了下去。他微微彆過臉,不去看那副賞心悅目的美人出浴圖,聲音克製微涼:“謬讚了。你還要繼續遊水玩兒嗎?”

明月懸愣愣地點了點頭,隨口接道:“嗯,是啊。”

相彆辭無言地望了他一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趣味,那我不打擾了。你玩水的時候動靜小點,給旁人聽見了,譬如鳴岐,難保他不會……胡思亂想。”

啊?明月懸一驚,剛才他和魔物搏鬥的動靜,撐死了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沐浴水聲,哪有人會胡思亂想?這小子扯出鳴岐做幌子,不知他自己剛剛都在腦補些什麼。

明月懸瞥著那張棱角分明的銳利臉龐,忽然似有所悟。

他不是什麼懵懂少年,也是知人事的年紀了。怎麼說,他也是自己名義上的道侶。就算自己看顧他的起居,如同從前看顧在自己跟前長大的袖心羅一般,他也畢竟不是自己的後輩。

是與自己掛著同一道紅鸞命數的男人。

明月懸忽然微窘,低下頭,就看見了自己胸前裸露的一片膩雪肌膚。濕水後衣衫半透,淌過胸前時弧線微微,細看是被兩點圓肉突兀頂起,隔衫輕暈梅子紅。

“……”

一刹那之內,明月懸先是調動身上僅剩的靈力壓下臉上炸開的緋紅,再飛也似幻出一條厚襖把上身裹住。接下來,饒是以他的臉皮,都不怎麼好意思抬臉了。

“我,我這燃心泉可是相當珍貴的,你還不趕快回去沐泉修煉,在這兒杵著乾什麼呢。”

相彆辭被趕了回去。湯池熱泉一遍遍刷過他燥熱的身,火上澆油,心火難滅。最後,他還是咬牙變回了十六少年模樣。

出來後,鳴岐居然在等他。頭上是丹霞落照,紅楓接天,背後有彤牆不斷,一片片深紅淺紅中,少年一身灰衣黯淡也自黯淡得紮眼。

和氣娃娃臉,天生三分笑。隻是今兒那笑意怎麼看怎麼有些蒼白。

“來向夫人道個彆,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擾了你們的蜜月,委實過意不去。不過,我到底是應該叫你夫人,還是……?”

鳴岐的眼神輕輕一閃。

“抱歉,我並非有意刺探您的私隱。隻是首座大人為我解封之後,一時難以控製靈力,這燃心泉又碰巧洗脫了您身上偽裝用的氣機,我這才看破了您的男身。不過,老實說您平時扮女人,也多有不似之處。”

相彆辭抱著雙臂,冷冷看他:“所以呢?有何指教?你看破了,又如何。”

“不,您誤會了,我無意冒犯。隻是想問問……”鳴岐猶豫了一下,“是因為你們的婚契上當初隻寫了男女為婚,為了找個無可阻擋的理由才男扮女裝成婚?”

相彆辭愣了愣,花了好一會兒,才理解了鳴岐七彎八拐的意思。合著這看話本戲文壞了腦袋的家夥光憑自己看到的蛛絲馬跡,就腦補了一場大戲出來。

他當他們是一對苦情斷袖,身份懸殊,相彆辭為了免遭非議,順利與萬神闕首座結為道侶,拿出婚約來壓人。

實在是思維奔逸,遭凡間庸俗戲曲荼毒不淺。

相彆辭冷冷道:“你這麼關心是要乾嘛?”

“我隻是想確認確認。原來,首座大人他真的是斷袖。”鳴岐臉上的笑破天荒消失了。

“從前呢,想到首座大人居然拒絕了我師兄的示愛,我心下雖惋惜,但並不驚奇,隻道他是尋常男子,隻愛女子,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誰知道他竟然真的有龍陽之好……”鳴岐頭疼一般道。

“他天生喜歡男人,卻不願接受我師兄,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師兄天資高絕,心思澄善,容貌能力俱是不二之選,怎麼會有人拒絕我師兄……啊啊啊我說錯話了你彆瞪我!我隻是,難以置信,猶不死心,想最後問上一句。”

這話落在相彆辭的耳中,說不出的刺耳,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隻能繃著一張臉冷冷回道:“現在問明白了吧?這個答案,你可滿意。”

鳴岐拖長嗓音,歎了口氣。

夕陽灑金,鵝卵石小道間碎著點點粼金光澤。鳴岐一下一下踩著那些鵝卵石朝前走,聲音越來越遠。

“雖說是軟禁,但老實說這些日子首座大人對我還蠻好。我挺怕他的,可他對我的教誨,字字句句我都感念在心。還是請你轉告一句,今生今世,我都不願與明師兄為敵。”

“俱屬正道,位列同門,我們本該是友非敵。此後我會儘我所能平息紛爭,以期阻止同室操戈的那一天到來。”

霜月天裡四季不分,極寒不改。隻是境內遍植百花,妍態各異,這才分出點春夏秋冬的氣象來。鳴岐走後,相彆辭就搬到了風荷塘的百頃清荷中去,因為整個霜月天也隻有風荷塘才有一尊蓮花中自生的佛像。

他走到那天成神跡的跟前,頂禮膜拜。佛生蓮台,身披華光,眉目慈柔如一曲風荷。他卻無端想到了另一個眉目清絕的人。

風荷塘裡有佛像,也與明月懸的住處毗鄰。

搬到這裡來,更近於佛,也更近於他。

就算隻是一個閃念,也是他第一回,身在佛前,心有塵埃。

萬神闕絕景之一,拜書山經卷參天。

拜書山是萬神闕的藏經閣,海納各派典籍、功法、史載、異聞,卷帙浩繁。但閣中並無任何書架木格,隻有一道石路長階,一座穿雲高山,道旁山石無數,一方方巨石上刻著鎏金華燦的大字。

求道之人,入書山叩山門,問山神求緣法。心要夠誠,才能求到書中智慧。

明月懸卻無需拜山。

首座親至,山門齊開。

山門之後,峨冠博帶、玄服重袍的山神拱手為儀,恭敬低頭。那行禮的規程一絲不錯,分寸毫厘皆是最好,像是古樂周禮再現人間,又活像是千年的風雅化作了人形。

“首座駕臨敝山,小可不勝榮幸。願竭滴水之力,報以湧泉。”

明月懸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幾個卷軸交還於他。書軸到了山神手上,化作束束流光飛回山間,化作一方方刻字山石。

“不必再幫我費力尋書了。或許這世間的典籍,都沒有與之相關的記載,給不了我想要的。”

山神一下明睜鳳目:“怎會?拜書山浩藏萬卷,天下法門無不容納其中。怎會派不上用場……不知首座大人所尋為何,可否告知在下,令在下為您效勞?”

這山神瞧著神氣威嚴,卻實是個書呆子。聞說山中藏書無用,話中不由便泄出幾分委屈和不服氣來。

明月懸溫聲道:“世間玄奇,有時更在書外,這也是難免的事。我就不勞煩山君了。”

他要探查的,是相彆辭的魂魄。尤其那一片凶魂,最是神秘莫測。明月懸必須弄明白那少年的底細,才能做出決斷,是斬邪除惡還是救人水火。

誰知那人跳脫三界,不在五行,世間法門都辨不出。

非鬼非魔,非神非煞,善惡不分,正邪不明。

他的生魂不似人間任一族類,但既然能被魔門看中,想來並非什麼純善之物。哪怕非是大惡,也必是大凶。

山神微微沉吟:“連拜書山都找不出來路的東西,莫非……是來自天外?”

言至最末二字,話音不由一低,仿佛怕驚醒些什麼。

所謂天外,是指他方世界。這原本也沒什麼出奇之處,但自從七百年前天外之魔降世,血洗人間,此世中人便對天外之人畏之入骨。

千載之下,血猶烈,心猶寒。

明月懸默然半晌,淡淡道:“未必。”

如果是那樣,那麼誰都容不了他了。

亭亭碧水漲清池,柔波千丈,香荷搖曳,似落在碧池塘上一場淡粉疏煙的迷夢。

小池蕩蓮舟,畫船聽雨眠。

明月懸坐在烏篷小舟裡,半是聽雨,半是聽岸上小築內那少年的輾轉反側、深喘長嘶、鬼叫狼嚎。

監視彆人做噩夢,真是煞風景,還活像個變態。

可他不能不來。

這幾日,他探查到相彆辭身上氣息有異、神魂不穩,將近日來少年的異樣捋過一遍,才發覺一切的根由都是愈演愈烈的噩夢。

夜,是陰氣最盛之時;夢,是心魔最盛之時。以噩夢為引惑人心智,也是魔門常見的術法。

想來是那少年背後的人終於發現自己操控他的那條線要斷了,連忙加力,試圖再一次將傀儡抓回自己的掌心。可傀儡術與相彆辭體內的凶魂兩相衝撞,恐怕隻會越來越失控,直至魂魄徹底崩毀。

那些人下手還真是狠,明知法術失敗或許會毀了這孩子,還是一心兵行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