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生長醒(1 / 2)

一管冰簫握於掌中,轉出泠泠光華。剔透寒極,瑩淨無塵。那簫聲,本也該點塵不染。

隻可惜,再好的簫,落到相彆辭手上也成了牛嚼牡丹。一吹吹得撕心裂肺,走調走得天馬行空,徒被他糟踐。

“吱——啾——砰!”

幾個大破音後,明月懸顫抖著放下了堵著兩耳的手指,作評時仍心有餘悸。

“好好的《觀心不動曲》,愣是給你吹成了《隨心暴動曲》。就算真能治得了心魔,想來也不是被驅走的,是給你的鬼叫嚇走的。”

相彆辭訕訕放下冰簫,臉色如常,耳朵尖卻是羞愧得紅了。

明月懸教他吹簫的時候,嘴上不耐煩,實際可是用足了心。挺著飽受摧殘的兩耳不移不走,待在那裡聽他練習,一遍一遍。

“指法又錯了。你平日裡戒指使得那麼靈活,就跟生了千百根指頭似的,怎麼換了簫就按不來了?”

魔音灌耳的間隙,夾著二三句明月懸的奚落。清如冰河的聲音,不知怎的,卻是漫不經意勾人心腸。

相彆辭正吹到一半,倚在窗外廊下聽風賞荷的明月懸突然回過頭,傾身探入窗子,臉頰稍稍向他湊來。雪玉頰邊垂下幾縷烏發,青絲如墨,蜿蜒淌過窗欞。

窗子裡側的相彆辭不自覺僵了一僵。

太近了,他想。明明隔著一麵薄牆一扇空窗,可明月懸一個動作,所有的阻隔仿佛都化作了烏有。

他吹簫時呼出的氣息,好像也能掃到咫尺處那張叫人意亂神迷的臉上,掃得那人兩撇墨黑的羽睫也顫顫如春風起時,枝上的柳葉。

將飛未飛,欲說還休。

“你的氣息亂了。”明月懸忽然道。

“方才隔遠了聽,覺得隻是依稀有些氣息不定,湊近了才聽出原來亂成這副德性。修行之人,吐納是童子功,怎麼會有差勁成你這樣的?”

明月懸百思不得其解。

你要是不過來,我的氣息怎會亂,又何致令你聽到。相彆辭的指尖一點點劃過冰簫。

他的冰簫和明月懸的玉簫本是一對,一名休去,一名空留。

去莫休去,留也空留。

名字古怪,也不是什麼吉兆,還是前代首座的遺物。但明月懸毫不避忌,直接就送給了他。

“就當是離婚禮物吧,總不能讓你空手回去?”

明月懸打定主意要解除婚契,但眼下還是嘴上說說,沒有真個拿出符契來。相彆辭知道,那是因為他還不夠相信自己。

等他完全相信了自己不會再刺殺他,那時他才會正式解除靈契。

冰釋前嫌之日,就是他們分彆之日。

寒光凜凜的冰簫在手中轉動,涼生肌骨。他忽然又想起了這簫的名字。

休去,休去。

日色漸褪,風滿荷塘。夜半的霜月天寒氣遍野,偶爾能聽見喑弦沉鼓般低低的水聲。

明月懸拉上軒窗,點起飄在室內的蓮花燈,喚了一聲:“是時候歇息了,把你那簫放下,彆再練了。”

那少年簫吹得不怎麼樣,顯然是沒有樂理天分。袖心羅小時候被他抓著修習樂器,可是沒怎麼費心耗神就入了門。不過那小孩嬌氣,成日就想著偷懶,遠不如相彆辭焚膏繼晷的刻苦。

若他不叫停,相彆辭怕是能一直從日落吹到天明,時刻不歇。睡都不睡,夢魘倒的確是能被趕跑了,可是哪裡值得為了這等小玩意兒折騰自己。

修行之人不需要睡眠,要的是起居自然,順應天時。不過,明月懸覺得相彆辭肯定是從來不顧這些的。打從第一次見麵起,他就認出了相彆辭的眼神,那是亡命之徒的眼神。

玉石俱焚的決然,孤注一擲的瘋狂。那是絕不會顧惜自己的亡命之徒。

直到現在也沒有變。

銀發少年斂眉吹簫,簫聲裡一收一放是跌宕的殺氣。他兩手豎簫,那肅殺的姿態同先前雙手持刀的時候相比,彆無二致。

有的人就是這樣,拿著樂器像是要去殺人,捧著藥碗像是要去下毒,生來就是橫衝直撞的凶煞。

不過,真的是生來如此嗎?

明月懸看見他放下簫,朝自己望來,眼巴巴的,竟然有一絲要細細品才能品出的乖巧。

“你要走了嗎?”他慢騰騰地問。

像是問得慢一分,拖一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一分。

明月懸突然笑了起來,自己都不明所以,但心下陰雲驟然一減。

“今夜你還沒學會曲子,正好我心情不錯,順手幫你吹一曲,哄哄你彆做噩夢好了。快點回床上去吧,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相彆辭猝然睜大眼睛。

對麵人突如其來的一笑,像是極冷極冷的冬天裡百花乍放,豔光穿雲破雪。讓人心頭一下暖洋洋騰起煙火,騰起許多不可言說的願望。

“自打我以前養過的那個小朋友十歲之後,我就再也沒哄過人睡覺了。誰知道,又碰上了你這個麻煩呢。”

一道簾垂碧珊瑚。

東海中采集的紺碧珊瑚,串成這樣一道珠簾,矜貴仿佛龍宮。而珊瑚簾外的仙影,就似傳說中隻能隔水瞻望的水神。

漢之廣,江之永,不可方思,不可求思。

有人在簾外吹簫。

簫聲淡遠,如天上之雲,星河之潮。

玉人何處教吹簫?此夜,此景,此人,宛如夢寐。

相彆辭在簾的另一端,睡意全無。

他悄悄伸出一隻手,將簾子外邊的人影攏在其中,隻要張開拇指和十指就能握住了。因為離得遠,那個人影小得好像可以抓在手中一樣。

就這樣抓了一會兒,相彆辭如夢初醒一般驀地縮回手,快得像是被滾燙的火舌燎了指尖。

我這是怎麼了?他想。

《觀心不動曲》兀自響著,萬般悠揚的旋律,卻隻有一種孤寂的聲氣。世間一切的心動,最後都動如不動。

一曲吹畢,明月懸收了法力,沉吟著,卻沒有立即離開。

“我們來打個商量吧?”他突然開口,“你天天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我看著心裡都煩,想到那些舊事更是叫人心中鬱結。倒是我們剛見麵,你還想假扮我道侶的那時候,雖然是裝的,看著卻叫人歡喜得多。”

相彆辭一愣:“你的意思是……”

明月懸微微歪了腦袋,神情有些不自在:“以後多笑笑吧,尤其是在我麵前的時候。”

寂夜無邊。

相彆辭回過神,心一下一下跳得快了。

這時他想要笑,卻無論如何憋不出來,隻極低聲地答了一句:“好。”

明月懸眨眨眼睛:“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哦。”

相彆辭看著他唇邊慢慢勾起一個笑,手指上滴溜溜將玉簫轉了叫人眼花繚亂的幾圈,如同斜挽劍花。

明月懸按著簫,吹出來的卻不是一貫清逸絕塵的端雅簫曲,而是一連串活潑激揚的山間小調,輕快又俏皮。

一串一串,如怒放的心花。

他放下簫,又眨了一眨眼,那眼波像是一泓秋水,水影裡盛了滿天燦爛的星子。

終是要走了。相彆辭還是睜著眼睛,不肯睡去,看著明月懸一點點走出水閣。

如夢一般開始,如夢一般終止。

若是不用醒,多好啊。

正當他心中甫生出一個這樣荒唐的念頭,烏沉的夜幕儘頭忽然有流星一閃。天色須臾變,簷下的更漏忽然迸碎。

風荷塘中,蓮花托生的佛像徐徐睜開眼睛。

異變陡生!

當——

那是一記氣貫天河的鐘聲。

蕩破浮雲,衝墜日月,震徹八荒,聲動六合!

恐怕全天下都能聽見這一記鐘聲吧?

相彆辭驚愕萬分,起身一躍,手上十枚銀戒都一起嗡鳴了起來,戰意油然而生。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被萬箭齊指,戰栗不已,卻又渴血不休!

明月懸立在門框處的背影一下僵住了。

他像是已化作一尊石像。

怎會如此?!

他已許多年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胸口有極銳利的痛,喉中翻湧起了鐵鏽味的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