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鬼(入V三合一)(2 / 2)

丈夫將臉貼上她的肚子,傾聽孩子的心跳。她笑得溫婉,心中卻鬱鬱寡歡。

不值得去聽的,那是一顆怪物的心。

那個銀發紅瞳的怪胎誕生後,南芷隻看了一眼便得出結論,這孩子的相貌與他們夫妻沒有半點關係,便如借腹生子一般。

出於冷淡的私心,她令丈夫暫時不要給這孩子起名字,以免一不小心記得太深,嘴上卻說是要長久斟酌。

家人覺得她跟這孩子不親,南芷聽著也如芒在背。她想要是有彆的孩子就好了,她親生的、真正的孩子,那時她一定會證明她其實是一個好母親,隻是獨獨對自己的孩子好。

那時她一家自是樂享天倫,賢妻良母,父慈子孝。

在此之前得剔除那個禍害。南芷終於安排好了一切,找到了鎮壓那怪胎的好時機。

十八重封印都已畫好,她攜著咒符與嬰兒進入了天京舊址。

常年杳無人煙的廢墟,有著似乎能掩蓋一切的荒涼。

年輕的婦人簡衣薄飾,草草改裝,從厚毯子裡翻出小小的繈褓放在地上,另一邊堆著法陣用的符籙靈寶等物。

難得細細端詳了一場,這小嬰兒的睡臉沉靜無比,與尋常孩子紅撲撲的小肥臉不同,精致秀麗得像個價值萬金的人偶娃娃。

這孩子似乎不會笑,倒是經常大哭,像是忍受著什麼激烈的痛楚似的。有一回他受了傷,血滴到地上立刻騰出火花,南芷這才知道他血脈裡有奇異的火。

時時刻刻在體內燃燒不停的火,想來會很痛吧?但這不是什麼病症,委實難治,她也就放著不管了。

南芷的眼神劃過一圈兒,突然不可置信地僵住。

嬰兒光潔的額頭上,撥開濃密銀發,赫然可見兩個小小的突起,紅黑交摻,正是犄角的雛形!

不應如此的!

據她所知,請神降鬼之所以能帶走母體內的鬼種,是因為這些神異之物技高一籌,能夠將其壓製。它們投胎化成的魔神也不會變作鬼族,因為它們本身的血脈更為強勢。

這嬰兒卻變成了鬼。

以她之敏銳,很快就想通了原因。

他和鬼族,血脈本是同源。

鬼族是欲界天魔王一個人的造物,用的是餓鬼道中餓鬼的鬼氣和魔王本族的鮮血。

這嬰兒既然和鬼族血脈同源……他就一定是魔王的同族!

她幾欲尖叫出聲。

在這一方飽經□□的土地上,沒有人聽到天外之魔還能鎮靜不改。

這隻小怪物留不得。

而且……

她情不自禁又瞟了那對雛角一眼,打了個寒顫。

鬼角的外形,是有講究的。

吃過人的鬼,體內血氣重,角呈紅色,而不曾吃人的鬼,先天陰氣重,角呈黑色。

至於一經化鬼便擁有紅黑二色角的,生而血氣陰氣並重,是天生的鬼王。他們的鬼種可以無限繁衍。

以這嬰兒的來曆而論,強大如他,是先天鬼王也不奇怪。

令她戰栗的是,這是一對雙角。

鬼種入體的時候,人生鬼角,會遵循一種奇怪的分法。

若是在化鬼之前殺過人的,頭上會生出雙角,不曾造過殺業的則是獨角。

而這嬰兒頭上是雙角。

他明明還是個說不來話走不動路的小寶寶,到哪裡去殺的人來?

難道是他前世宿緣未儘,仍有造殺業的神智,還是在她不知曉的時候……

南芷心中懼意大盛,不敢細想。

她咬了咬牙,突然擎出一柄匕首,狠命磋磨著嬰兒頭上犄角。

不能留下痕跡!她要抹掉這該死的東西。與鬼族有關的東西都是她的心病,凡是可能暴露她曾是鬼的事物,都必須除去。

肢體受殘,嬰兒一下驚醒,大哭起來:“哇……哇……”

南芷慌張不已,隨手將割下來的犄角收進袖中,四下張望。

嬰兒額上全是血跡,哭泣不休,毫不打算停下。她不知琅華八姓會不會有人心血來潮來了天京舊址,被這孩子的哭聲驚動。

南芷已是焦頭爛額,大汗淋漓。

她嘗試著,像她平素裝作慈母的時候一樣,抱起了血跡斑斑的嬰兒。

“寶寶乖,不哭,不哭……”

可這一次,她把聲音放得再緩,這孩子也無動於衷,隻是一味號哭著。

越哭越是大聲,撕心裂肺,扯著嗓子,扯著命!這小小的嬰兒好像要把全部微弱的力氣都投進這一場號哭裡,哭儘這苦海無涯的生。

明明是那麼幼小的聲音,明明是在哭泣,卻毫不示弱,沒有委屈,有的隻是憤怒,無儘的憤怒。

不是也不屑感動任何人的聲音,隻是為了撼動上蒼。

南芷抱著嬰孩的手發起抖來。

她好像不是為了怕驚動他人,不是為了她的謹慎,隻是單純覺得這哭聲比劍還利比刀還狠,浪潮一樣拍上她的臉,再不製止她的腦袋就要炸開了。

“彆哭了!”

她聲嘶力竭,窮途末路。

哭聲猶在繼續。

南芷魔怔著,狠狠一把將懷中嬰兒摜到地上!

聽到孩子砸地的鈍響,鮮血滲出繈褓,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暢快。

嬰兒忽地睜開眼睛。

猩紅如血的眼,成年人讀不懂的眼色。

南芷被他——或者說它,這個怪物,看得渾身發寒,又一次失去了力氣。

“彆嚇我!是我用法術把你捉到這世上來的,我也當然有辦法把你趕回去!”

然後,有生以來第一次,這嬰兒彎起嘴角,衝她輕輕一笑。

南芷腦中隻剩一片空白,呆若磐石。

片刻之後,她尖叫一聲,高高舉起手中匕首,衝著嬰兒一往無回地刺了下去!

匕首破肉而入,極是容易。

可那孩子沒有死,看樣子也不會死。他天生靈力驚人,恢複得太快,一會兒又是一個完美無瑕的漂亮寶寶,隻是額頭上被砍了犄角的創口一時半會兒長不好。

南芷想要逃跑,麵對這樣的強敵,她束手無策。

所幸老天垂憐,那孩子沒威脅她太久,又餓了,哭了,睡了,像任何一個尋常嬰兒一般。她手忙腳亂地將他封印了,活埋地底。但她知道,這些小小伎倆絕對害不了他。

她日夜祈禱,不要與這孩子再見。然而天不遂人願,這一天來得很早。

他長大些,有好幾歲了,被一個雖然早就死了、但真該再死一次的遊魂從地底刨了出來,還起了名字。

相彆辭與她重逢的第一天,就手刃了她的丈夫。

這孩子是她的罪,是她的災星。

他生來就是魔鬼啊。

水鏡中悲歡離合都已落幕,幻象揉進水珠,落在地上碎成千千萬萬片波光泡影。

回憶散了,鏡子破了,母子之間全部的阻隔一掃而空。

南芷緩緩抬起頭來。方才水鏡擋著,她還沒發現,少年身形已然拔高,輪廓陡然深銳,變作了成年人的模樣。

從這一刻起,相彆辭再也不會抑製自己的力量。無論血脈裡的火燒得多旺,灼得多痛,他都不會再懼怕了。

南芷先前也見過他這張成熟冷峻的臉,卻不曾見識他這副堅毅一如成人的表情。

“果然,仇恨是最能令人成長的東西。”她喃喃念道。

“你給我看這種東西,真的不怕我殺了你?”相彆辭冷笑著問。

他瘦長的爪子移到胸前,抓出了南芷襲擊他時所用的東西。是乳角的碎片,被藏了很多年,用丹藥煉製過,還有血引的作用。

“真難為你對我這麼上心。”他嗤笑一聲。

南芷神色不動。朝夕相處一百年後,她也漸漸習慣了這個小怪物,沒有那麼懼怕了。

那是骨子裡的害怕,可在絕境之中,她也要咬牙去克服。

“那當然是因為,你就是現在殺我,也威脅不了我了。”她在心中默默回答。

暗道的門忽然一震,一道雪亮劍光照亮鬥室,將門一霎撕破。

門後是黑衣,雲帶,披風上書著大刀闊斧的斬字紋。

過天涯屹立在門口,俊逸臉龐上輕浮之色儘褪,冷肅得與平時判若兩人。

他的目光緊緊鎖在殿中的少年身上,瞪著他紅黑交織的長角,寒聲道:“竟然真的是新生的鬼王。”

一開始,過天涯根本沒往鬼族那方麵去想。

他跑來天柱塔,隻是因為好友要他幫忙。明月懸叫他前來小神行洲,阻止一場邪魔外道的活祭。彼時他還在東都過浪蕩日子,來得匆忙,所知甚少。

過天涯隻知道要舉辦活祭的是琅華八姓後人,還有一個自稱逆法度的名不見經傳的組織。明月懸告訴他,若敵人悔悟投誠,可以留其性命,但務必將其牢牢製住。

他來了,擋下了一幫腦子不清醒的凡人,準備打破結界,進殿砍人。

殿中的人甚至不敢衝出來與他正麵交鋒,過天涯不屑的一哂:“小魚小蝦,不值一提,當不了我一根手指。明月懸竟然為了這麼些小嘍囉就跑來請我出馬。”

青年一笑未落,殿中便有一縷神念悄然飄來,惶惶然傳向他。

那是求救的訊息。

借神念向他傳訊的是名女子,年紀已不輕了,神念中的聲音淒切蒼然。

“仙師,求求您大發慈悲,救我女兒一命!我和我女兒被逆法度的人抓去,以此要挾我兒子替他們做事。如今他們一心魚死網破,就要害死我女兒了……”

“我願意襄助於您,隻求能救回女兒,與族人團聚。現下殿中隻有我與我的兒子,可他已經變得喪心病狂,背叛了我們……隻要您解決了他,我就能助您翦除那幫魔物。”

“對於兒子,我心中也有諸多不舍,可還是要請您斬殺他,除惡務儘。因為他已經成了——新生的鬼王!”

對於敵人的傳訊,過天涯也是半信半疑,但“鬼王”二字一出,由不得他置之不理。

鬼族王血萬中無一,但隻要出上一個便是正道的心腹大患。十方花都的鬼族三王,從來都是他們誅邪台的死敵。

若這裡真有新生的鬼王,那麼,身為誅邪台的傳人,斬殺鬼王,他責無旁貸!

過天涯不等南芷替他打開暗門,便果斷一劍斬下。

門扉轟然而裂,煙塵滾滾直下。透過灰煙,過天涯與相彆辭終於劈麵相對。

殺氣四溢,如臨大敵。

天道欽定的對手,終於在荒灘頹垣裡相逢。四目相接的一刻,兩人心中俱是一震,嗜血的戰意驀然衝上心頭。

冥冥之中,似乎有看不見的聲音在鼓動他們,將刀劍刺向對方的心臟。

相彆辭一甩鬼爪,嘗試著調動周身法力。剛剛化鬼,他體內靈氣鬼氣紊亂無比,正是走火入魔的關頭。

但在強敵的麵前,他不敢示弱。

“你是來救人的,還是來搗亂的?如果不是來搗亂的,就彆擋在我的路上。”他衝著過天涯一字字道。

過天涯長眉一挑:“原本是來救人的,可既然撞見了新的鬼王陛下,自然要來拜會一二。”

這兩個男人,兩個她憎惡的仇敵,就要鷸蚌相爭了。

南芷拖著疼痛的身子,努力爬向暗道。她要去找她的祭品。

天京舊族的後裔都擁堵在暗道裡,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此刻見他們的先知委頓於地,一個個都眼含熱淚。

有人當即就叫出聲來:“夫人!”一個精壯漢子跑前幾步,想把她攙起來。

南芷臉上露出一絲火熱的笑意。

來吧,到我這裡來,或者是讓我到你們那裡去。隻要她的祭品沒出暗道,她一樣可以發動獻祭,教他們死得乾乾淨淨!

她方才給過天涯傳訊,把自己摘出去,打得就是渾水摸魚的主意。

無論如何橫生枝節,她總是有辦法解決的!見招拆招,無論使出什麼招數,她都要達成目的!

她伸出手。

可這時,一條鬼氣凝成的長索狠狠抽來,一抽就抽裂了她半條手臂!

肉裂骨碎,隻剩半個手腕還吊在骨節上。

“啊啊啊啊!”

她麵前的人眼睜睜見她斷手,一個個嘶聲尖叫。

殿中人人驚愕慌亂,抽泣不休,更襯得身後傳來的那個聲音冷酷不近人情:

“你哪裡來的膽子,居然敢在我眼底下玩弄心機?你打算乾的那些惡心事永遠也成功不了,因為,我會讓你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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