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浮生雪(2 / 2)

不知在夢中摹下這如畫江山的人,到底有何心思,有甚過往。

一樣是那座參天巨塔。

巍峨塔尖上,有一個雪發重衣的少年立在其中,憑欄而望。

他年約十七八歲,容貌極美,明明發膚都潔白勝雪,偏偏就是有一種純白的豔,明麗盛氣,像一束開得熱切的鳳凰花。

眼瞳緋紅似血,眉心也有一道緋紅的咒印,形如翩然的紅蝶。

獨自憑欄的人,眉宇間自然少不了清愁一縷。但這少年太年輕,連愁緒都遮不住神色間欣欣勃勃的青春。

他低頭俯瞰底下的自在天城,城中處處聲色,少年眼中儘是向往。

“朝兒,怎麼又在這裡發呆,今日的修煉完畢了麼?”

有人喚他,於是少年回頭,對上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象,世上竟有兩副麵孔如此肖似,分毫不差,而這樣的絕色竟能成雙成對。

來人是這少年的孿生兄弟,隻是發色瞳色皆是如墨的黑,眉心咒印也不是紅蝶,而是鴉青色的鶴羽紋。

“自然是完成了,”白發的少年答道,“朝兒從來都嚴守戒律,傾力修行。這麼多年了,我沒有一天違背過你們的吩咐。哥哥做什麼老是嘮叨我。”

他的哥哥笑了,眼簾低垂:“好孩子。”

雪家的孿生兄弟,一直生活在通天塔中。

原本在天人一族中,這也是個極顯赫的姓氏,他們身為世家子應該在天城中享儘榮華——如果雪迎朝不曾身負那邪道傳承的話。

額帶紅蝶印出生的少年,天資超群,卻生而不祥。他體質近於魔,遠天地正道,對自在天城而言無疑是個棘手的忌諱。所幸這一代的聖子明渡影慈悲為懷,將他接到通天塔中教養,以期助他走上正途。

他生即負罪,幸得那位大人寬宥。在聖子的膝下,他長成了個尋常少年,天真懵懂,萬事不掛心。

隻是偶爾會覺得無聊。

不管旁人如何,明渡影總歸是對他很好的,哪怕是雪迎朝頑皮到差點壞了他的祭祀,他也隻是把偷偷挖暗道跑出來的小家夥拎回去,讓他填了半個月的土,沒說上一句重話。

當然雪迎朝也不大有機會與旁人交談,通天塔是清修之所,人跡罕至,每天與他朝夕相對的隻有去天三尺的白雲。

山中無日月,塔裡忘春秋。

朝朝暮暮,除了天光雲影有時亮有時昏,一天一天好像並無甚麼分彆。

明渡影怕他覺得寂寞,於是遣了孿生哥哥雪待宵來陪他。哥哥一周能來上兩三回,算下來比聖子大人還要多。

聖子大人說,哥哥都特意來看你了,你還是覺得寂寞的話,哥哥會難過的,於是他再也沒有說過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不同於他的天資出眾,哥哥的資質庸常得幾近凡人。太平凡的人不會見容於自在天城的權貴之家,但雪待宵既然被明渡影挑走了,雪家到底還是給了聖子三分薄麵,勉勉強強容下了他。

他們兄弟的命都不好,雪迎朝想,或許是人如其名。

母親歸西之前,曾經告訴過他們,為什麼給他們起這兩個名字。他們名中的雪不是勳貴之家“明光和雪”四姓之一的那個雪,而是自在天城的夕時雪。

夕霜不過夜,是仙京裡暮生朝死的白雪。

人各有命,對他人來說燦爛歡悅的無上光明,他們兄弟卻經受不起。太陽升起,便會在天光下冰消雪融。

在日升雪化之前,寧靜等待最後的良宵如風逝花謝般過去,或是熱切地迎接美麗又致死的春朝。

她說,視死如生,且惜良辰。

可這八個字真的很難做到啊,雪迎朝想。

還是聖子大人的名字好,明光渡影。他是普照的光明,渡影,渡惡,渡眾生。

人各有命,大人的命和他們是不同的。

少年的回憶化作幻影,走馬燈一樣翻得飛快。

明月懸看完這段記憶,也看見了那時還沒有成為邪神的少年。心中有些沒滋沒味,於是什麼話也沒說。

換作平時的他,看戲時才沒這麼安靜。

他隻在心中想了一想:原來後世織天教的教祖和為禍小神行洲的邪神真的是兩個人,居然是孿生的兄弟。那時他們還沒有分道揚鑣。

幻境中的一切仍在繼續,雪迎朝拉下簾幔,往室內走去。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

——是一記刀光將一切打破。

從前那些個百無聊賴的朝朝暮暮裡,雪迎朝也幻想過會不會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可一天天地日子總是一如既往,於是他忘記了自己的胡思亂想。

所以當這改變命運的一刀破空而來,有一個人從萬丈高空外破窗而入的時候,他全不設防。

旁觀著這三千年前已經發生的一切,明月懸冷眼不變。

就在此時他突發奇想,這幻境是假的,可身為此境主人的魂魄是真的,那麼他能不能就在這裡快刀斬亂麻地解決了他?

省得那個魂魄再度蘇醒,以邪神的模樣歸來。

劍隨心動。

就在三千年前的一刀斬向雪發少年後背的時候,斜刺裡,又有一道三千年後的劍光衝著他決然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