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自在天(2 / 2)

“凡人不配居留仙界,我配不上這裡。那一天我離去的時候,夕陽在天,滿城熔金,那不可一世的燦爛景象永遠留在了我的眼睛裡。”

相留憶酒量很好,此時看起來卻像是醉了。他拍著石牆,黑發亂披,語聲如笑如狂。

“如果隻是這樣,那便罷了。自在天隻不過是太高高在上而已,它值得。誰能想到,自在天的無上光彩,竟然構築在凡世的苦難之上?”

雪迎朝木愣愣地,還未聽懂他的話,臉上已先失了色彩。

青年唇邊諷意如鉤,不管不顧地吐露了秘密:

“後來我才知道,天人一族降臨此世時,打破了界封,害得此方世界被混沌侵蝕,濁氣橫行,天下大亂。稀薄的元氣,已無法支撐世上生靈的存續——在這樣的危難關頭,無力再作遷徙的天人一族為了在此界中活得好好的,繼續享受他們高高在上的生活,選擇了再一次的掠奪。”

幻境裡的風忽然嗚咽如訴。

隔了三千年,相留憶的聲音依舊如刀鋒般森然瀝血。

“自在天城整座城便是一件法器,一件有史以來最為龐大恢弘的法器,它的作用,是吸取天地元氣,納入城中,然後將於天人有害的濁氣排至下界。”

“依靠著它,天人族奪走了整個世界的精華。從此所有的元氣、生機,都歸自在天城所有,凡間一麵為自在天城提供靈氣,一邊承受它放出的濁氣甚至魔穢……不愧是神族後裔,全天下的好處都是自己的,壞處都讓彆人擔著。真是好算盤!”

三千年後的幻境裡,明月懸和相彆辭也聽見了他的話。

宛如石破天驚!

兩人對視一眼,俱在彼此眼底望見了驚疑與震駭。

自在天城覆滅之後,天京舊族為人間做了許多善事,積下無數功勞。在史冊中,墜落的仙京始終是光輝的一筆。

若說自在天城背後還有如此不光彩的一麵……有誰敢信?恐怕比說萬神闕背叛了正道還要駭人。

“我覺得是真的。”相彆辭對明月懸如此說道。

明月懸輕輕闔了闔眼:“看來,你又有一些不太尋常的見解啊。”

相彆辭默然,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在剛剛的幻影裡,不少自在天城的城民從他麵前走過……然後,他又察覺到了某種熟悉的氣息。

明月懸也在一旁沉吟著,出於他在術法一道上的天然敏銳,他覺得自在天城的“真相”裡有種不一般的東西,或許會十分有用,但一時半會兒也理不出來。

天命簿在他的識海中悄悄打開了自己,記下了雪迎朝的幻境。

“……”

明月懸在思考,要不要阻止一本書窺探彆人的隱私。

就算是邪神,被錄下這種東西也不太好吧?

三千年前,幻境裡的一切還在繼續,已發生的會繼續發生,永遠不可改變。

雪迎朝終於回過神來了,霍然起身,紅瞳裡怒火熊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話要是被彆人聽見了……一定覺得你瘋了!無稽之談!”

事實上,就是雪迎朝自己,也快覺得他是瘋子,隻有瘋子才說瘋話。

相留憶挨了他的罵,隻淒涼一笑,靠在牆上撐著自己的身子。

他說:“我也希望這是無稽之談。”

“可我看見了,天城之底被掩藏起來的陣法,凡間被吸到乾涸的靈脈,貧瘠大地上,那些術法的痕跡。我還見識過你家那位大人的手下,從聖子的天光無上閣裡下來,奉旨來人間修補大陣,掠奪本已所剩無幾的凡間靈氣。”

“那些年我在命定荒蕪的大地上汲汲求生,身邊的人過得也和我一樣艱難。螻蟻的掙紮,站在天城的雲端裡是看不到的。”

他的手按上胸前:“曆經千辛萬苦,我終於爬上了這裡,這個令我愛恨難辨的地方。天底下,就隻有這裡是幸福的,是凡人夢中的極樂淨土。我承認我貪戀這裡的繁華……”

誰不貪戀呢?

自在天上,到處都是歡歌笑語,滿目生機,而到凡間去,看見的就隻有死,死,死……

他的眼神微微一暗。

“可這裡越是繁華,我就越想……將它毀掉!”

轟隆!

一道閃電劈過窗外。

原來在爭吵中,度過黃昏,已入夜了。嘶嚎了整個黃昏的風終於喚來了狂雨。

雪迎朝身上發涼,心頭卻是火一樣燙。他覺得自己是憤怒的,但又意外地,絲毫不想為了相留憶那大逆不道的話去懲罰他。

烈火的刀就藏在他的掌心,可這是出多少次刀斬多少次業障,都無力破解的啊!

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相留憶看起來也像在等著他開戰一樣,可他沒能等來預計中的攻勢,倒是心緒激蕩之下,身上的傷勢再一次迸裂。

血如流泉,雪迎朝眸中倒映著相留憶的臉,從來沒見過他這般脆弱的模樣。

少年伸手攬住了本該是他敵人的人。

他們剛剛談了很多大事,古今,天下,天下人……可就在對視的那一刻,他忘了天下人,隻想起他。

“嗬嗬……”相留憶的心脈都快裂開了,他卻在這時候輕輕地笑起來。

他努力地抬頭,像要說些什麼,長發如雪的少年也傾身低頭,想要聽清。

太近了,又更近。

冰涼的唇觸到了另一份柔軟的冰涼。

三千年後,幻境外。

“……”相彆辭的臉還是又冷又癱的樣子,但驚恐的眼神出賣了他,“他們為什麼突然就,嗯,就……?”

“親了?”明月懸好心幫他說完,“你在害羞什麼,都一百多歲了,你還奇怪這個?”

相彆辭道:“可他們為什麼這麼突然?”

明月懸這回驚訝了:“很突然?你剛剛看了那麼多風花雪月的戲,還看不懂曖昧這回事?”

他家這位小朋友,可能比他以為的還要不懂人心。

又或者,是不在乎外人的心思。

那層窗戶紙一捅破,幻境裡的日光都更明媚了三分。

單是從蜃氣幻出的物件有多精致來看,也看得出這是雪迎朝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月下花前,醉裡相媚好。

背著他兩個親人,背著城中的外人,背著天下所有人,悄悄靜靜地相好。

黃昏時分,雪迎朝和相留憶坐在東城白椿坊的一麵屋簷上,看天上飄下淡淡嫋嫋的雪花。

“下雪了,真少見啊,可惜明天清晨就要化掉了。”雪迎朝說。

相留憶怕他冷,把他纖細綿軟的兩隻手捉過來,藏進自己的袖子裡用大手掌暖著:“哪怕下一瞬就化掉,這雪至少也已經來過了。”

入夜,霜滿樓台,雪滿城。

下雪的聲音比雨聲更靜,更安然。

在沙沙的雪聲裡,通天塔一處晦暗的小室裡,紗幔重堆,紅被亂翻。

夾雜春聲。

三千年後的幻境中,相彆辭的聲音已經比雪落之聲還要低了:“……原來男人和男人之間真的可以如此行事,我沒有想到還有這麼多學問,要這麼做……”

明月懸心中忽然警鐘大作。

沒有想到以自己的臉皮,還有尷尬的一天……不,這真的是很尷尬的一件事啊!他無比迫切地想把妖蜃揪出來痛打一頓,告誡它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放到幻境裡演出來的。

人類的世界很複雜的。

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捂住旁邊那家夥的眼睛。

明月懸伸手死死蒙住相彆辭的眼,語氣嚴厲:“你才多大?怎麼就敢坦蕩蕩看這些?”

相彆辭弱弱道:“我已經一百多歲了,你剛剛也這麼說啊。”

“……”明月懸頓了一刹,鎮定接道:“是啊,才一百多歲,這不還是孩子嗎?”

於是理直氣壯地不肯放開捂他眼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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