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逆法度(1 / 2)

好景不久長。

哥哥帶著城中衛士闖入塔中的時候,雪迎朝正在後窗邊蒔花。大團大團的麗紫丹紅, 堆出繁盛圓滿的春意。隻在結界被衝破的那一刹, 為他一失手, 扯下幾大朵豐繡的花來。

雪迎朝打了個寒顫,哥哥一定知道了什麼。

他和哥哥不是尋常的雙生子。打小, 他們彼此之間的牽係就深得奇怪。彆的孿生兄弟偶爾能在危機關頭有所感應, 而他們兩個就算遠隔千裡,也時時能察覺到兄弟的所見所感。

仿佛不是同胞, 而是共生。

明渡影說, 那是因為他們的神魂裡有與生俱來的某種聯係, 比術法咒印還要穩固。

從前雪迎朝聽了很歡喜, 因為如此的話,哥哥就會永遠在他的身邊了。現下卻忍不住埋怨起來。

畢竟, 他也有秘密了。

雪待宵順垂著一頭黑發, 容色是與弟弟如出一轍的秀逸, 神情卻格外溫和。他看著弟弟,欲言又止, 似是十分為難的樣子。

相留憶精得跟隻狐狸一樣, 早溜出去了。雪迎朝站在哥哥的麵前多了兩分底氣:“哥哥,你今天來看我,怎麼帶了彆人來?而且個個看著都來者不善, 我都想對他們動手了。”

雪待宵歎了一聲:“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帶人來搜塔嗎?”

“不知道。”雪迎朝冷冷道。

雪待宵側過臉去, 竭力抑下語中波瀾:“近日來, 自在天城動蕩不休, 有逆賊在城中興風作浪,妄圖挑戰天光無上閣的權威。”

“他們中有個特彆棘手的人物,是眾位家主長老的眼中釘,一向藏得很深,全城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來。可聖子大人明察秋毫,終是叫他查出了點蛛絲馬跡——”

“——那人的藏身之所,或許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雪迎朝平靜抬頭:“所以呢,在哪裡?”

他額上的火蝶印紅得更深了些,仿佛隻待一聲令下,就要抬手掀起滔天業火。

少年猜得出,自己的情人恐怕有些不太一般的來曆,但他那時還不懂得這些事情。

雪待宵微微轉臉,青黛瞳中竟有波光流轉,淚水一般。他的弟弟也沒見過他這模樣,一下心中大震。

哥哥這樣難過,他要怎麼做才好呢?

“你從小避世而居,根本不懂得這些事,誰都不該把你卷進來啊!”雪待宵說,“我懇求大人讓我來參與這事,為的就是把你摘出去。把你藏起來的那個人叫出來吧,由我來和他交涉。”

雪迎朝心頭一跳,卻聽他的哥哥繼續說道:“我知道他是誰,我們曾經一起長大,是舊友——至少在他加入逆法度之前是。”

三千年後的幻境裡,明月懸和相彆辭聽見那三個字,也心頭一震。

逆法度!

這也是橫跨三千年、最使他們困惑的秘密之一。

幻影裡的雪迎朝替他們問了:“逆法度是什麼?”

據雪待宵的說法,那是一群不服自在天城統管的叛逆,更是魔門中人。

自在天城從建立以來,就掌管著天下仙術,統領天下修仙之人。隻有資質優異、能得天人族青眼的人,才配踏上修行之路。

天人族最大的優勢,就在於他們神仙血脈留給他們的超凡資質。於是他們以此作為他們治下一切規矩的根基。

這,是自在天城的法度。

也是“逆法度”所悖逆之物。

所謂逆法度,是一個組織,一群人。

那是一群為了得到自己不配得到的力量而付出一切的年輕人。他們為了得到修行的功法,與妖魔為伍都在所不惜。

麻煩的是,妖魔不義,他們卻自詡正義,因此自在天城的天上人,痛恨他們比痛恨妖魔更甚。

那些悖逆之人想要的正義,是推翻他們的權威,要這座踩踏著人間血淚來高踞雲端的天上之城墜落。

如何能忍?

幻境之內,黑發清容的文秀少年語氣鏗鏘,話裡話外都是在抨擊破壞民生安定的邪惡組織。

但在幻境之外的明月懸聽來,卻總覺得還是抵抗組織的形象要光輝一些。

“真想不到啊,”他悄悄捅了捅相彆辭的後脖子,“你的門派往上數個七八十代還挺壯烈的。”

聽起來不像那種不光彩不正經的門派。

相彆辭神色複雜地回頭看了看他:“我師父跟我講起門派舊事的時候,也一向是深以為豪的,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都已經是魔門了。我本來也會成為人所不齒的魔修。”

如果不是那一場新婚的殺陣,他遇見了改變此生的人,或許他此刻已經墮入魔道了。不過,少年眼神微黯,身負邪神之血,相較魔修又好得到哪裡去?

“逆法度現在除了你和你師父,還有彆人嗎?”明月懸問。

“見過一兩個遊魂。”相彆辭沉聲作答,“無一例外都是魔道中人。似乎生前都動用過禁術,無法再入輪回,不得解脫。”

明月懸聽了三千年後的境況,再轉頭一瞥幻境裡的崢嶸風光,一時間真覺出了幾分歲月荒唐:“原來到了也就是這樣的結局。”

雪待宵與雪迎朝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在他耳畔丟下一句話:“是聖子大人撫育了你,這麼多年,他一直希望你能在他身邊長成棟梁之才,這就是你給他的回報嗎?”

冷汗滑下雪迎朝的耳畔,他張了張口,卻無力辯駁。哥哥漠然行經他擋在階前的身影,他也無力阻攔。

通天塔頂,長風烈烈,觸手是天宇,腳下是雲頂。

雪待宵爬上了這裡來,與凡人無異的孱弱身軀在風中打戰,看得人心驚膽寒。

“出來!你要做個懦夫嗎?”他吼。儘管沒有提名字,但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會聽到的,以相留憶的性格,怎麼可能真的走遠。

他知道的,畢竟他們曾經那樣了解彼此,在一切尚未發生的孩提時候。

“聖子大人決心剿滅逆法度,七天後要在斬業台上將所有俘虜斬首,多少人都是受了你的牽連。這原本是秘密行刑,我告訴了你,何去何從由你的便吧!”

高塔穿雲,塔尖側畔便是夕陽斜墜,玉磚霜瓦間綴著一道燦燦日輪。那個烏發獵獵、眉眼飛挑的男人踏上塔頂,黑衣上金暉灑落,仿佛是從日影中來。

“這麼久不見,一來就大呼小叫,兵戈相待,還真是一場差勁的久彆重逢啊。”

相留憶向他走來,身姿瀟灑,神情中略帶譏嘲,眼睛裡卻有殘陽一般將儘而未儘的暖意。

這一場青梅竹馬的敘舊,雪迎朝沒能參與。他隻知道哥哥走下長階之後,悵然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朝兒,我至少還可以保下你。”

相留憶要走了。

在恩斷義絕之前,昔日的摯友用十餘年的交情求懇他,放過那個被禁錮於塔中的少年。“我弟弟的特殊,很多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你接近他,究竟有沒有存半點利用他的心思。可你應該明白,他要是被卷進這場風暴,必死無疑。”

雪待宵將交涉的結果轉告給弟弟,說相留憶雖然一直滿不在乎地笑著,眼神卻不自覺低了下去。他一定會走。

他一貫溫順的弟弟卻一下發了瘋,推開他往外衝。雪迎朝衝到高塔之巔,浩浩長風裡,他隻看見黑衣挽刀的青年乘風而下。

跟他來的時候一樣突然。

“為什麼?!”少年突然鼓足力氣大喊,淚流滿麵。

相留憶聽見他的聲音,回了頭,一笑清淺。那烙在夕陽中的眉目,似乎是再隔經年也不會改變的。

他打了個響指,變了個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常玩的把戲——用幻術凝出了一隻紅蝶,與雪迎朝眉心印記一模一樣的紅蝶。

青年食指上點著紅蝶,接到唇邊珍而重之地一吻,隨即伸手一托,送振翅的蝶飛到渺遠空中。

“保重。”他說。

一切回到從前,塔中日月如流,不分朝暮。但雪迎朝的心裡還是無法釋懷。

無關愛恨,就是無法釋懷,如此而已。

他記得哥哥無意間透露出來的那七日之期。七天後,他偷偷溜去了斬業台,寄望能有哪怕一刹那的相見。

自在天城的高門長衢恢弘如舊,人流往來如織。但有什麼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仿佛是烏雲壓城雨將至,兵戈列陣風滿旗。

風雨欲來時。

雪迎朝心焦,直接化作一群紅蝶,乘風疾飛。紅蝶掠過街上人潮,掠過香車寶馬,掠過圍欄茶肆,城中人的雜談閒聊飄過他耳畔。

“這些年庶民是越來越不好管製了,竟跟著魔門的無恥之徒一起鬨事。他們忘了他們的好日子是誰給的了嗎?”

酒樓上人聲喧嘩。

“那叫什麼逆法度的,不知從哪個旮遝冒出來的小門小派,竟敢公開挑釁自在天城,真該除個乾淨!斬業台今兒抓了一幫反賊來斬首,也算是惡有惡報了。本族治下溫和,愛民如子,到底哪兒對不起他們了?”

其中有個女聲,淒婉哀絕:“我姑姑的表侄在鐵翼衛裡守城,上個月就遭了他們的毒手,死的時候新婚方三月……”

有人喝醉了,醺醺然吼著些模糊不清的句子:“殺!殺光!殺乾淨!”

紅蝶在風中哆嗦了一下,拚命撲扇著翅膀向前飛去。

斬業台依稀就在前方,高台闊場,刑架排排陳列,劊子手的刀鋒雪亮。城中衛士金鎧熠耀,神氣十足地列隊在場上巡邏。

高位者在一方亭閣中落座,透過重欄俯瞰底下的屠宰場。雪迎朝遠遠地抬頭,就望見了寶座正中的明渡影。

奇怪的,這幻境中人人都有一張清晰麵目,連街上一晃而過的遊人都笑貌如生,唯有明渡影的臉始終是模糊的,是一團明亮灼人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