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逆法度(2 / 2)

光輝之下,依稀令人覺得溫暖,應當有幾分俊美,千百分的討人喜歡。

三千年後幻境外,明月懸也正仰頭眺望那個麵目模糊如光的聖子。

“為什麼隻有他沒有臉?”他自言自語。

相彆辭也想不通為什麼,他遠望那個神像般光輝萬丈的渺遠人影,心中驀然有種古怪的感覺。

似曾相識如故人。

姓氏不同,卻似同族同源。

斬業台下,雪迎朝看見木柱上綁著一個個囚徒,衣衫襤褸,神情委頓。從圍觀者的嚼舌根裡,他聽明白了這些人的來曆。

逆法度中人,大多凡人出身,不是天族。他們中有能力出眾者被召入自在天城,家人也得以上到天城,在貴族家中為奴為婢。如今東窗事發,這些奴婢自然也受到牽連,被逐出主人家,到這裡來等受罪罰。

一對老邁的夫婦離外麵圍觀的人群最近,挨夠了群眾的打罵,皺紋橫生的臉上滿是被砸出的血痕,挨唾留下的唾痕。老婦人氣若遊絲地喊道:“冤枉……冤枉……我女兒是花家的徒弟,一向忠心耿耿,隻不過太心善跟老鄉有些來往,就被打成反賊,一道受了牽連!她是無辜的!”

聲嘶力竭的喊冤,隻換來幾塊砸在臉上的石頭。

有人高叫道:“什麼冤枉不冤枉的!你們本來就不配上天城來,更不配拜師學藝!今兒一道下了獄才是正好!”

婦人卑微衰弱的眼裡,淚水盈盈。

雪迎朝雖趕路心切,但畢竟還是不忍,喚出紅蝶往那些囚徒身邊繞過一圈兒,燃起火焰,在驚呼中將圍觀諸人隔開。

可他畢竟是來得遲了。

斬業台上,聖子緩緩丟下令箭,劊子手長刀高揚,即將斬下——

“城中前幾樁殺案,都是我一人所為!你們明明知曉,為何還要濫殺無辜?”

相留憶的刀氣化作一道狂猛氣浪,瞬間劈斷所有劊子手的砍頭刀!

黑衣墨發的青年終於在法場上現身,眉目如刀般狂戾。

明渡影輕輕一歎,丟下另一道令箭,讓手下將法場上的罪囚帶回去:“當然是為了逼出你。”

聖子法力通神,又早早布好了陣,歪門邪道的殺手終究不敵。

雪迎朝衝破衛隊的阻攔,跳到高閣中變回人形,一眼看見撫育自己長大的師長提劍在手,移向相留憶的脖頸。

“住手!求求你不要殺他!不要!”少年瞳孔緊縮,肝膽俱裂。

那嘶嚎,音色熟悉,淒慘得又很陌生,明渡影的手抖了一抖。

是猶豫,也是破綻。

地下突然爆起幾道紅光,數十人影帶著滿身魔氣現身。

深謀遠慮,既穩且狠,數十人一齊出招,招招都對著陷阱中央的天城聖子。

“是逆法度的人!他們竟然真的來了,拖到現在才出手……啊!他們向家主那裡去了!攔住他們!攔住他!”

護衛們在大叫,斬業台上一片混亂,刀光劍影靈息魔氣,處處交摻,處處飛血,一似戰場。雪迎朝夾在其中,頭暈目眩。

相留憶在明渡影的掌中,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你們怎麼還是來了啊?已經沒有用了,怎麼一個個都和我一樣傻……”

在他徹底暈過去之前,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做幌子引人注意,將明渡影的力量消耗殆儘。

多少年來,邪魔的殺戮惡力頭一回出現在自在天城,天城最高貴的聖子頭一回如此岌岌可危。

命懸一線!

雪迎朝腦中一片空白。

那是教他識字、帶他修行的人。

那是會在雷雨夜抱住哇哇大哭的他,告訴他不必害怕的人。

是他的父兄,是他的師長。

渾渾噩噩中,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手上烈火已化成了兩柄凶悍長刀。

長刀飛旋!

烈火咆哮,紅蝶驚飛。

無論是逆法度的黑衣殺手,還是天光無上閣的金甲衛士,誰都沒有想到結束戰局的會是這個突然闖入的外來客,單薄纖瘦的少年。

魔門邪法、仙門秘術,在雪迎朝的紅蝶烈焰下紛紛潰為灰燼。

可怕到近乎神魔的力量!

火海燃遍斬業台,明渡影死裡偷生。

部下驚懼地望著雪迎朝的背影,蹈火的少年大開殺戒,令人戰栗。“聖子,他是誰?”

“原來是他救了我……”明渡影歎息一聲,先是垂頭,再堅定地抬起來,“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太鋒利的刀,是沒有辦法一直藏在鞘裡的。他已經出鞘,很快他的鋒芒就會震驚天下,他的名字將人人皆知。”

救駕有功,雪迎朝平生第一回被浩大的儀仗迎出了通天塔,到天光無上閣接受聖子的表彰。

哥哥為他加冠,挽起雪白的發辮再施以金飾。聖子牽著他的手,一步步踏上祭台,台下萬萬人歡呼讚頌,頂禮膜拜。

雪迎朝有點受驚,明渡影握緊他的手不讓他退縮:“你值得如此光榮。”

如今是多事之秋,自在天城風雨飄搖,明渡影提出要“唯才是舉”,將他放出塔來,讓他和彆的修士一道作戰,光明正大位列天城精英之中。

飛雪紅蝶,業火燃刀,他的模樣與名字,一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幽閉世外到名震天下,也隻是一眨眼的工夫。

很多年前,建功立業曾是他的夙願,但今日的雪迎朝已經另有心事。

他向聖子求懇,請他饒恕相留憶的罪過。

無論如何,他不要那個人死。要是無可奈何的話……就算忤逆聖子,他也要拚死為之。

但明渡影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雅室內金燈空明,紗掩香沉,明渡影立在錯銀鏤花窗邊的影子修長淡遠,在逆光中看不分明。他的聲音也如漏滴水銀一般深沉幽冷。

“對於相留憶,我也不想做出處死他的決定。以平庸之身能修行到如今,且心性堅定、沒有入魔,也堪稱難得,毀掉令人可惜。他處處都令人滿意……隻除了他的立場。”

“所以,倘若有一個法子可使他棄暗投明,改換立場站到我們這邊來,隻是先得下狠手,你可願意?”

忘神咒,傀儡術的極致禁術之一,以心頭血為供養,重塑他人的神智,可將他人的心智意願洗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被種下忘神咒的人,本性不改,性格如初,習慣模樣一如平時,可教他人恍惚覺得“還是從前的那個人”。

似是而非,仿佛並非傀儡,隻是那個人變得遂了自己心意。

雪迎朝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彆的選擇。

正如明渡影所說:“世上決無雙全法,你總得放棄什麼,保住至少現在還能保住的東西。”

一身霜白的少年最終還是點了頭。

三千年後,幻境之外,明月懸輕輕呼出一口氣:“居然是這樣子的故事……那麼我也差不多能看出結局了。”

相彆辭眉頭輕輕蹙起:“他為什麼要那麼做?怎麼能……那樣對待自己喜歡的人?”

明月懸望著他,眼神柔和了幾分:“你也中過傀儡術,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知道的。在心機、陰謀和利用之間生活得太久,會對這些習以為常,忘了不是什麼都可以拿來利用的。”

相彆辭默默,心裡卻還是納罕。

他還沒能理解那樣生存在黑暗中,遍生荊棘,並不純粹的愛。

喜歡一個人,應該是完全不同的一種事。

同樣是三千年後,幻界之外。

織天教也有一座白塔,當代教主慕蓮浮正在塔上祈禱。

忽然,她睜開了那雙清靈妙目。

“……是誰?!”她覺得最重要的那一重結界似乎是被人闖入了,但掐指一算,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少女踟躕半晌,還是安不下心,一跺腳往下衝去。

天柱塔底,沉在沙洲之下的地方,誰也想不到連著的是一座水晶宮。

剔透水晶外,蝕界海的海浪滾滾翻湧,烏沉沉如永夜。

此間唯一的光芒,是闖入者身側縈繞飛舞的一隻隻紅蝶,翩舞時在空中留下一朵一朵絢爛火花。

十纓借著紅蝶群裡殘留的邪神之力,順利潛入了織天教的秘宮。他是奉了雪迎朝的命,來此地伺機除去一個人的。

主上說,是個特彆的人。

他會見到誰呢?十纓淡淡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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