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命中局(1 / 2)

幻境之中, 自在天城繁華依舊, 隻是華宮豪邸、街角巷尾的暗影裡多了些淌血的廝殺。

天城之下的大地上民怨沸騰, 天城裡逆賊也是層出不窮, 時時犯上作亂。

日子越來越不太平。

但天光無上閣的統治決不會為這些螻蟻所動搖,明渡影將手下最出色的武士組成了“十翼衛”,平定內亂, 掃蕩妖魔, 肅清整個自在天城。

十翼衛神出鬼沒的精英裡, 最傳奇的是兩個人,據傳是一對斷袖。一個雪發白衣,馭火時身側紅蝶飄飛,另一個黑衣縱刀,蒙著麵, 卻有一雙神采飛揚的眼。

“……最近逆法度的家夥越來越猖狂了啊。”

斜月當空, 霧影蕭疏, 相留憶收回長刀輕輕一抖, 刃上沾的血都滴落在官道的白石地上。

他剛剛刀劈了幾個逆法度的徒眾。不算什麼麻煩的戰鬥,所以他現下心情還挺鬆快, 說話時輕描淡寫、語帶調笑。

跟他一道前來剿匪的雪迎朝臉色卻微微發灰。

“是,是啊。”他心不在焉地接道, 眼睛望著官道上倒下的屍身。

剛剛還活著的人, 逆法度的反賊, 也是——自己身邊情人曾經的戰友。

最近逆法度的人時不時主動找上他們, 動作多得相留憶都發現了不對:哪有人這麼上趕著自投羅網的?為什麼逆法度那麼想和他們打交道?

雪迎朝倒是能猜出為什麼。

相留憶應戰的次數多了, 逆法度也該發現了他的真身。昔日一片丹心的戰士突然投了敵,總會有人不甘地想要來見上一麵,問他一句為什麼做了叛徒。

但他不能讓他們碰上麵,他害怕忘神咒的真相被人發現。倘若咒術被人解開,那麼陪在他身邊的相留憶就會又一次被逆法度奪走了。

雪迎朝不惜一切代價編織出的這個虛假美夢,就算再荒唐,他也不要所愛之人醒來,留他一個沉在夢中。

方才,那逆法度的殺手從簷下襲來的時候,他聽見她高叫著:“小師叔……我最後一次叫你師叔!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們?!”

少女一雙帶淚的眼,堅定清澈,雪迎朝在她眼底照見自己的影子,恍然間竟覺得狼狽。

他不能教相留憶聽到她的話!

紅蝶吻過少女脖頸,修為遠遠不及他的少女修士倉促倒下。

雪迎朝殺人一向很快。

此時地上的少女屍身,清澈的大眼睛依然圓睜著,卻不再有那般令他心驚膽戰的眼神了。

相留憶也望著她,忽然伸手拉下了雪迎朝死活要他戴上的麵罩,大大咧咧地袒著臉,露出奇怪的神色:“總覺得他們身上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比起來殺我們,更像是來找我們的。”

“找我們和殺我們區彆也不大啊。快走吧,大好良宵,乾嘛浪費在死人身上?”雪迎朝焦切地打斷他。

青年眼珠一轉,露出個頗玩味的笑:“喲,等不及了?彆這麼委婉嘛,我不是說過隻要你肯直說,我什麼都會滿足你的嘛?”

雪迎朝滿臉通紅,拖著他的袖子:“走走走!”

臨行之前,他回過身,看見地上的女孩猶睜著眼,不能瞑目。

雪迎朝曾虔誠祈禱,希望日子就此停駐,可時光永不會遂人願。

幻境裡的下一幕,淒風苦雨正疾。

是他夢碎之日。

那一天雪迎朝從天光無上閣修行歸來,走在路上,心頭突然掀起無邊的疼痛驚悸。

忘神咒竟然解了。

雪迎朝豁出命在天城裡飛奔,要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怕失去不能失去的東西。

他找到了相留憶,在通天塔上——他們在塔中有幾間房,曾於此築過愛巢,度過平靜歲月。

如今隻剩一片狼藉。

柱碎梁坍,壁塌牆殘,到處都是交戰留下的痕跡,地上刀氣縱橫。相留憶遍體鱗傷,捂著心口跪在地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的慘叫聲,幾乎把雪迎朝的心也撕成了兩半。

相留憶的對麵,正立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身著式樣古樸的黑袍,眉目如刀削斧鑿,不怒自威。

男人隻背手而立,不需出招,迫人氣勢便澎湃奔湧。他居高臨下地俯望相留憶,眼神複雜無比,似是失望嚴厲,又似是憐憫痛心。

後來雪迎朝才得知,此人便是逆法度之主。

也是相留憶的師父。

他非人族,而是上古大妖,是一條應龍。應龍長川,他出世的那一年比天族來到此界還要早,對於鳩占鵲巢的天族一向痛恨至極。

逆法度的人無法接近相留憶,於是他親自來了。偏偏逆法度中也隻有他造詣夠深見識夠廣,能看穿弟子身上種下的禁術,給了相留憶一個解咒的機會。

仿佛天意。

可那時的雪迎朝還一無所知,他怒火上頰,召出紅蝶,一步步逼近那條應龍:“大膽妖物,你竟敢闖入自在天城來興風作浪!從他身邊滾開,否則我殺了你!”

妖物隻是轉頭,冷冷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就是你害了我的徒弟,將他煉成了傀儡?”

仿佛有滔天雪水自頭上淋下,雪迎朝渾身冰涼。

相留憶血肉模糊的手肘撐著地,一點一點支起腦袋來望著他,臉上表情似哭似笑——不像是大夢初醒,倒像是直接墮入了無儘無涯的瘋狂。

他開口,每個字都往外滲著血:“我一直以為,我們就算相隔天涯,彼此的心意也始終如一。我設想過很多回我們的結局……獨獨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對待我。”

那一對師徒聯手,與雪迎朝鬥得轟轟烈烈。屹立不倒的千年白塔,在這一戰中生生從中折斷。坍塌的半截塔砸到地麵上的時候,就像是天空浩浩蕩蕩地傾軋下來!

昔日所向披靡的少年,第一次铩羽。他終於見識到了真正的逆法度有多強大。

但他畢竟還是沒有死在那一戰裡,天光無上閣的人將他救了回去。哥哥抱著重傷垂死的他,眼淚一滴滴落在他滿是血汙的臉上。

雪待宵說:“至少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們是天生神魂相係的雙生子,不會輕易分離。”

他還是得活下去,哪怕隻是為了此時抓著他的哥哥的手臂,雖然他已經很累了。

雪迎朝一心想要同相留憶再見,無論如何,他沒有辦法忘記他,那麼隻是偷偷地再望上一麵也是好的……相留憶被他用咒術控製的時候,做了天光無上閣的“十翼衛”,還弑殺了從前的戰友,他再回去,處境會何等艱難?

再見之時,雪滿長階。

那是一個清淨如空的雪夜,應龍帶著他最強的部下踏過千尺長階,來天光無上閣尋仇。

經曆無數次慘敗之後,逆法度斷定,若不除掉明渡影,想要推翻自在天城的努力不過杯水車薪。

那個看似溫和衝淡的青年,智謀氣魄淩於天下,幾乎是一力撐起了將傾的大廈,獨挽狂瀾。

明渡影最終成了應龍的眼中釘,令陽壽漫長、淡看凡世的上古大妖都決心賭上性命除掉他。

那一夜,天光無上閣變成了真正的戰場。

明渡影馴養多年的精兵傾巢而出,誓要把上古大妖的命留下。紛亂的戰陣中,雪迎朝看見相留憶持刀的手與漠然的臉。他變了,天生的輕慢笑意蕩然無存。

少年心裡微微一酸,大聲問:“你明知道我族的力量何其強大,你們不過是以卵擊石!為什麼還要做這樣的無用之功?”

相留憶聞聲抬頭,看向他的眼神頗為奇異,語氣卻意料之外地溫和。

彬彬有禮,又拒人千裡的溫和。

“你不是我們,你不會懂得身如草芥、命運被人踩在腳下踐踏的滋味。從前你待在他們為你準備的籠子裡,不也過得很開心嗎?可換了我們不行。我們需要自由,否則就無法活下去。”

四麵金鐵交鳴,殺聲震天。鮮血不絕如雨,嘩嘩濺在雪地上,漸漸辨不清那雪應是白色還是血色。

相留憶梗著他高傲的脖子,瞪大眼睛望向長階儘頭、戰場儘頭的玉樓金閣。真可恨啊,那麼高,那麼遠……再痛恨似乎也難以抵達!

天光無上閣象征著自在天城至高無上的權威,那光明理應籠罩天下,不留一絲餘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服從它的人都會被那光芒吞噬。

百姓中,無論天上天下,都傳唱著一首歌謠:“天光之下,一無塵埃”。

生即為塵埃的人,死也隻能如塵埃,他們隻配這樣的結局,人人也覺理所應當。

“哈哈哈哈哈!”

相留憶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青年縱身而起,似一隻羽翼高張的飛鳥般掠過廝殺不止的人群,飛到金閣之下。

卑微如塵埃的人,此刻也能離至高無上的天光如此之敬。

黑衣的年輕人長刀出鞘,以決然誓死的氣勢,一刀劈斷了金閣的橫梁匾額!

熠耀榮光,千年不滅的光彩,都被一刀劈碎。

雪迎朝被淹沒在人群中,眺望他的背影,忽然真真切切覺得他喜歡的那個人是在遠處。道阻且長,迢迢難越。

明明是喜歡的人,可實在是,很難懂啊。

或許任他高歌狂笑至戰死,會是最好的結局。

雪迎朝握刀的手在抖,最後火刀失去形狀,變回烈焰從他手裡流下去。

心慌意亂,一錯再錯,他錯過了所有的時機。

閣中突然傳來一聲淒厲而不可置信的長嘯:“相留憶!你!你!你最終還是背叛了我嗎?!”

雪迎朝衝進去,看見相留憶的刀正插在他師父的後心裡,完成了一記完美的絕殺。

應龍或許做夢都想不到,最後殺死他的人不是明渡影,而是被他原諒、又被他重新信賴的徒弟。

相留憶明明是來同他的師父並肩作戰的,怎麼會臨場反叛,偷襲暗殺了他的師父?

雪迎朝萬分驚愕地衝過去,接下相留憶脫力倒下的身影。

他看見那青年的眼睛,同方才熾熱酷烈的模樣判若兩人,儼然失去了所有光彩。

這副樣子,明明就是……明明就是從前雪迎朝給他用忘神咒洗魂時的模樣!

相留憶身上殘留的靈息,也證明了這一切。

可他明明什麼也沒做,就在剛剛,他已幡然悔悟,他知道自己對所愛之人犯下了多大的罪……決不會是他自己!

他就是死,也不會再一次對相留憶用忘神咒,遑論操縱他叛道殺師。

那又是誰做的呢?還有誰能對相留憶用忘神咒?

冥冥中似有所感,他抬起頭,看見龍壁前的明渡影,姿態高華,煌煌如神。

聖子大人手中結著印——正是施展忘神咒的手勢,他現在還要控製相留憶,不能太早結束。

雪迎朝仰頭望著明渡影,怔忡中眼淚都忘了留下:“您為什麼要控製他、暗算他?”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另一句:從您誘我種下忘神咒的那天起,您就做了如此打算嗎?您從那麼早開始就利用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