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命中局(2 / 2)

他沒有問出口。

明渡影低頭望著他,悲憫依然:“我教過你,兵不厭詐。此是非常之時,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明渡影強行從雪迎朝懷裡奪走了相留憶,投入監牢。

天光無上閣大獲全勝,逆法度不成氣候,抓來的囚徒也沒什麼用處,是時候問斬了。

雪迎朝走投無路,求上了雪待宵,要哥哥助他從獄中救出相留憶,然後他會帶著傷痕累累的情人自行流放,躲到沒有彆人的地方去。

他發誓,永遠不會與聖子為敵。

其時雪待宵已是天光無上閣的大總管。他雖資質平平,卻深得明渡影的喜愛……甚至是出了格,抹不去曖昧的那種喜愛。聖子不惜將自己的修為灌給他,助他長命百歲。

哥哥聰明溫柔,行事穩妥,他一定會幫他的。畢竟,他們是靈魂牽係的雙生子。

但即使如此,說服哥哥的速度也實在是太快了,出乎雪迎朝的意料。哥哥隻是以溫柔悲哀的眼神望了望他,問:“你不會後悔嗎?”

他說:“我不會。”

越獄的那天,夕陽無限好。

雪迎朝背著昏迷的相留憶,遵循哥哥的指引,來到了自在天城的邊沿。

往下就是白雲長風。

這是一條安全的道路,哥哥保證不會有城民發覺。他從此,可以得到自由的流放。

雪迎朝心中忽然百味雜陳,扭頭最後望了一眼這座城池。熔金流光,絢爛無極,這座城仿佛是鑄在金子上的……無人能想到,那城下鋪的不是金子而是白骨。

哥哥站在對麵,為他們送行。與他一模一樣的臉上溶著深深的哀傷,墨發翻飛,眼瞳如霧中青山,是朦朦朧朧的一片青黛。

“再見了……弟弟。”他極小聲極小聲地補上一句,“不要怨我。”

雪迎朝一呆,猝不及防,哥哥的手按上了他胸前,狠狠一拍就將他拍下雲端!

雲端之下,沒有他想象中的自由的風。

隻有一麵恢弘的大陣,伏兵藏身其中。風裡回蕩著誦念之聲,一字字都是狠絕的咒語。

有的隻是一個陷阱!

哥哥引他入的陷阱,起先雪迎朝以為是個封印,過不多時,便發現遠不止此……這陣法銷魂蝕魄,不止要致人於死地,更要毀人魂魄,使人徹底魂飛魄散於天地間!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與你們為敵!哥哥,你就這樣恨我嗎?”

結界冷酷無情,將雪迎朝彈回陣中,百般苦痛都一齊襲來。雪迎朝一次次衝陣都未果,隻能如籠中困獸般,淒厲地大叫著,可沒有人回應他。或許哥哥永遠也不會回應他了。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哥哥明明都答應了他,怎麼還會要他去死……退一萬步,就算哥哥要他死,也不該是用害他魂飛魄散的法子。

我們的魂魄不是緊緊相連的嗎,你怎麼舍得?

恐慌與絕望,俱是前所未有。

他的天地,從這一刻開始便顛倒了。

渾渾噩噩中,喚醒他的是一聲諷刺的笑。

是和他一道落入陷阱的相留憶,陣法也吞噬著他的神魂,危機關頭他終於醒來了。

久彆重逢,卻是在這要了命的時刻。

相留憶注視著雪迎朝,眼神猶如寒冰一般,使他心中的絕望更深刻了。可片刻之後,青年臉上緩緩浮起一個蒼白的笑,化雪融冰。

他伸出憔悴見骨的手指,輕輕拂過少年頰畔淩亂的白發:“世事滄桑,怎麼我終於見到你的時候,你已落到了這般田地。而且,還慌張成這個樣子。”

“彆怕,世上叫人痛苦的事多了去了,這算什麼。”

經曆了如此之多的苦恨糾纏,他居然還能對他如此溫柔。

雪迎朝呆呆地看著他,終於痛哭失聲。

相留憶的手一下一下撫過他的發頂,儘管下一刻就要死無葬身之地,這一刻卻是莫不靜好。

雪迎朝向他訴說了自己這些日子裡的痛苦與遭遇,奇異的是,相留憶毫不驚訝。

“我早就猜到你會有這樣的結局了,從我聽到他們的話開始……隻是我沒有想到,原來你一無所知。我還真當你大義無私,慷慨捐身呢。”他說。

雪迎朝打了個哆嗦,鼓足勇氣問:“什麼話?”

那些話,那些沉黯的秘密,他聽到之後,就再也回不去從前。

相留憶在囚禁中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刻,但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寧願瘋狂。發瘋很好,可以忘記,比如忘記自己劈向師父的那一刀。

他知道明渡影很煩惱怎麼處置他,對於與雪迎朝有關的事,他從來都是小心翼翼。

然後那一天,明渡影與雪待宵就他的事發生了爭執。就在那一天,他偷聽到了自己曾經的情人那複雜得令人歎息的身世。

天人一族,打從降臨此世就一直是聖潔出塵的模樣,所以無人會猜度,他們下凡背後有沒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因由。

其實是有的,雖然那汙點被天族嚴加隱藏,小心粉飾,但那份不光彩的恥辱永遠存在。

自在天城的這一支天人,說到底,也隻是作為罪人被放逐的一族。

上一個無量量劫中,天族為了保住新開辟的天地,自願往混沌中獻祭了自己,阿修羅族則為了自保,采用了狠絕的手段,最後受了天罰,連帶所有身負阿修羅血的後人都墮為非天,世受折磨。

而他們這一支,雖是天族,卻身負修羅之血。

八部眾中混血甚多,各族皆有,阿修羅和被稱為天族的提婆族自然也有。他們這一支混血,當初雖未站在阿修羅的這一邊,卻也貪生怕死,沒有隨那些純血的族人一道履行職責。

天道賞罰分明,他們拋棄了母族,最後也為母族所拋棄。

但幸運的是,他們沒有墮為非天,還能在世上苟且偷生,修行仙術佛法也未受阻攔。唯一的缺憾,是混沌一直將他們視作祭品,渴望吞噬。

他們來到此方世界的時候,混沌也隨之而來。飽受混沌之苦的此界原住民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們的罪。

混沌的詛咒一直伴隨著他們,修羅之血的折磨也永不淡去。為了儘可能地減少族人所受的詛咒,族中長老們想出了一個最理智也最無情的辦法。

他們采用禁術,使血脈的流向發生了轉變。

曆代的修羅血都會聚集到一個孩子的身上,使他變成純血的阿修羅,一個人代替全族背負所有的惡血,所有的罪孽。

而族中天人之血最濃、修羅之血最淡的孩子,就會被尊為聖子聖女,守護本族,鎮壓隨時可能墮入魔道的阿修羅子。

犧牲一個人,保全全族人,從一族之長的角度看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辦法。

修羅之血,天生帶著好戰嗜殺的本性,被逆天而為製造出來的修羅子更是血脈不穩,稍不留心便為本性所迷,變成以殺戮為樂的怪物。

而天行有常,有因必有果。曆代的修羅子,成了他們的業報。

史上每一位修羅子,都曾在族中掀起過腥風血雨,攪得全族動蕩不安。被族人利用的孩子,命中注定又要傷害族人,這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這一代卻出了偏差,在詛咒中誕生的修羅子,是一對雙生兄弟。

他們的母親苦苦哀求,覺得一定有一個孩子是無辜的,於是聖子應她所求,第二次施展禁術,將哥哥的血灌進弟弟的神魂中——卻不巧,鑄就了曆代最強的修羅之子。

明渡影同雪待宵爭吵的時候,厲聲斥責於他:“當年是我選擇了你……如果不是我救下你,你如今的境遇,隻會和你弟弟一樣痛苦不堪!你的人生是我的一念之差,我能讓你生,就能讓你死,或者像你弟弟一樣生不如死。”

他說,若雪待宵那麼舍不得弟弟,他可以再施一道禁術,讓弟弟體內的血又回到雪待宵的身體裡來。雪待宵變回了修羅之子,就可以同他心愛的弟弟共命運了。

或許人到底還是自私的。雪待宵最後,還是選擇了自己如今的生活,答應幫他解決掉自己的弟弟。

明渡影說:“我會處死雪迎朝,在他為禍天下之前,但我不會讓他同曆代的修羅子一樣死得毫無價值。這樣內亂紛爭、親族鬩牆的命運,在我這一代,應該徹底終結了!”

這一代的聖子,不知是本性善良,還是野心非常,他厭倦了獻上修羅子作為修羅血的祭品、又被長大成人的魔子攪得天下動蕩的曆史,憎惡這互相折磨永無寧日的命運,決心要終結一切。

“我向你發誓,從今以後,我們一族再也不會受到修羅之血的困擾,會變回堂堂正正的天人。隻要完成我的獻祭——我們一族的黎明終會到來。”

“在曆經無數苦厄之後。”

雪待宵用瑩白的手擋住臉,遮住眼淚:“可我的弟弟呢?他就一定要死嗎?為什麼你的黎明裡不能有他的位置。”

明渡影低下頭,掩去眼中隱隱遺憾與悵然。

畢竟是他養大的孩子,多少還是不舍。

然而他不能心軟,小不忍則亂大謀。

“你的弟弟必須成為我計劃的一部分。隻能怨他的命,從投胎開始,就是一個錯誤了。但這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為拯救無數人而犧牲自己,這是他的光榮!”

“我對他的教養,從小到大,為的都是這一天,我要他全心全意地做一個好人,我要他愛這個世界,愛到為之犧牲自己。我希望他做一個英雄而不是凡人,從今以後,你也不要將他看作你的弟弟,把他當作英雄來看待吧。”

幻影之中,天光晴好。

陣中的少年黑氣纏身,眼角慢慢滑下一行眼淚。

明知道隔了三千年,什麼也不會發生,可三千年後,幻境外的兩個人還是不太想看著他的眼神。

那是猶如黎明前黑暗一般的眼神。

“原來自在天城的背後,也與太古之前,上個無量量劫那段舊事有關。”明月懸思索著。

一切無關的事,背後似乎都有一條無形的線將其穿起,然後把一族又一族、一代又一代的苦難捧到他們麵前,叫他們去看。

相彆辭輕聲道:“就是為了這個,他一把火燒了自在天城,到了三千年後也不放過族人的後裔?”

明月懸的心本來繃緊了,沉沉如鐵,聽到身旁那少年敲冰流珠一般的聲音,不知怎麼卻輕快了許多。

他轉過頭,又手癢,拉了拉少年的銀發:“太瘋狂了,很難理解對吧?”

相彆辭淡淡地嗯了一聲。

可他的心並不如他的外表一般平靜。

他能理解。

那種鋪天蓋地的絕望,令他血脈中那同屬修羅的惡血也要躁動起來了。

他能理解那種想要毀滅一切的瘋狂,這份心思令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恐慌。

少年深呼吸了一口氣,僵硬地開口:“誰知道他怎麼想的,接著看看後來發生的事吧。”

“——後來的事,就不稀奇了。妖魔作起惡來,不都是一個樣子嗎?連我自己都不想看到那時的我,你也不用看了。”

可回答他的,卻是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

幻境裡,那本該隻是一個幻影的雪發少年揚起了頭,他身邊的所有幻夢流光,都碎成了一隻隻飛舞的紅蝶。

三千年前的雪迎朝,竟然從陣中站了起來,微笑著向他們走來。

一步一步,足踏紅蓮。

“我也曾經軟弱過,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無論是誰阻擋在我的麵前,我都不會讓步,我隻會把當在我麵前的一切粉碎,碾壓,千刀萬剮!你們確定要與我為敵嗎——尤其是你,離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