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懸開了口。語氣平和,笑意雍容,仿佛不是前來接受門中諸人的質詢,而是前來主持一場風流華宴。
他身後,過天涯和衛蘭因也悄然禦劍,無聲降下。兩人佯作押著他的模樣,不過意思意思,態度極其敷衍。
而在人所難察的地方,一個身披黑衣頭戴風帽的少年給自己用了隱身術,默默藏起了自己。風帽下飄出一絲半縷銀發,爍爍如流螢。
相彆辭抬起頭,眺望明月懸的背影。
他最珍視的那個男人身罹患難,將要孤身麵對的儘是些虎狼之輩,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將他剝皮拆骨、分而食之,而自己偏偏不能去陪他。
唇被他咬得太緊,鮮血蜿蜒流下。
明明在天京舊址覺醒了血脈的時候,他就發過誓,隻要自己的手中握著這份力量,就決不會叫任何東西傷及自己想要守護的人。
衛蘭因注視著明月懸,他目光幽沉,猶如無儘之海。
“冒昧喚首座前來,所謂何事,閣下想必心知肚明。萬神闕的首座,怎能身染魔穢,還請閣下給我們一個解釋。”
明月懸聽著他古井無波的聲腔,笑了一笑。
“我的確身染魔氣,但事出有因,百年前七玄間之亂,你們以為是誰鎮下了天罪獄裡的千萬魔頭?”
他終究還是說出了真相。
場上頓時便是一陣騷動,眾人嘩然。當即便有人羞愧萬分:“首座大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錯怪了你……早知您不是因為勾結魔門,而是為了護佑正道舍己為人才染上的魔穢,我就是再沒有良心,也斷斷不敢詆毀您!”
淚水,羞慚,恍然大悟,場中一時嘈嘈雜雜,上演的都是如此這般的戲碼。
被這許多人感恩戴德,明月懸臉上還是波瀾不驚,隻看向誅邪台上仍舊巋然不動的那幾座大山。
“前輩,”他恭恭敬敬地稱呼那些位高權重之人,“這個答案,你們可否滿意?”
他眼中裝著三個人,太蒼山山主白冥華,往生閣曦光天女,天心不二道掌門青荒主。萬神闕中呈鼎足之勢的三大最強宗門之主,恰好也是這裡最不喜他的三個人。
回答他的卻是衛道隱:“首座心懷天下,舍身取義,堪為吾輩楷模。我敬服你的為人。”
這磐石一樣的男人,竟對著他拜了一拜。
銅澆鐵鑄的腰,竟然也會向著一個人彎下!
就是他的兒子和徒弟,從前也隻見他眼高於頂的模樣,這一拜將他們的眼睛都拜得溜圓。
明月懸也是一驚,回了一禮:“此乃分內之事,衛前輩不必行此大禮。”
不過他心有預感,衛道隱讚許他的所作所為是一回事,但要他決定如何處置自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畢竟早在穿越來之前,還沒有認識這個人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書中的世界裡見識過衛道隱的鐵麵無情了。
哪怕是他視若掌珍的愛子,一時行差踏錯墮為邪魔,他也一樣會毫不留情地將誅邪神劍狠狠斬下。
哪怕承他衣缽的首徒擋在前麵苦苦哀求,誅邪劍鋒也未有片刻遲疑。
大義之前無私情。
在原定的命軌上,衛道隱大義滅親,翦除了自己的兒子衛蘭因,也由此同過天涯反目成仇,最後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明月懸可不覺得自己在衛道隱心中的分量能同蘭因比,他的待遇隻會比蘭因還慘得多。果不其然,衛道隱緩緩道:“可魔氣纏身,注定是禍患。若你無力自控,那麼無論如何也不宜再任首座,到處行走。”
“——你的實力過於強橫,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禍。為天下計,還請明師侄在誅邪台閉關一段時日吧。”
作為萬神闕的裁決者,他做出了他心目中的最佳選擇。
明月懸歎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不能閉關,因為我還有要做的事情。我也無需閉關……因為與魔為伴,對我來說早就是熟悉的事了。我有足夠的把握。”
衛道隱雙眉一沉,怒意畢現:“年輕小兒,剛愎自用未免太過頭了!你有什麼把握?心魔不由己、墮魔不由身,那麼多才華橫溢的前人,沾染了魔氣也不敢說自己能將其完全拿捏,你以為自己有何特殊?”
“我當然同他們不一樣,”明月懸沉沉地笑了,目光卻幽晦寒極,“我的功法,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從我開始修行的那一天起,我的根基就刻上了滅魔咒。斬滅魔氣,不成……則死。”
“——我永遠不會有墮魔的一天,因為在那一日來臨的前一刻,我的功法修行就決定了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淡淡話音,卻如雷霆擲地。
台上一時寂無人聲。
隻有寒風呼嘯,寒鴉數啼。
遠處,把頭藏在風帽下的少年猝然揚首,瀲灩紅瞳裡血色陡深。那話……是什麼意思?
天下萬法,仙途無數。人人的修行法門不同是極正常的事,可是……誰會修行如此狠厲、不留半點餘地的功法呢?
狠厲得幾近於詛咒。
衛道隱也是一震,疾疾喝道:“這可謂是聞所未聞,首座若拿出證據,我便信你。隻是常人入魔,尚有機會棄暗投明,斬儘心魔返回正途,首座何故如此決絕?”
“因為一些往事。”明月懸蒼白地笑了笑,“你們若想聽,我便講給你們……權作閒談罷了。”
“要看證據,我也證明給你們看。”
青年扯起長袖,露出一截光潤手臂,劍氣一揮,左臂上便出現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滴下的血,隱隱透著黑。
魔氣內藏。
然而還不待血中的魔氣散落出來,便有一道小小的劍光自丹田生發,一劍將魔氣斬碎,化作煙塵!
“我原本就體帶魔息,修煉這功法不僅是為了增長修為,更是為了除儘體內‘魔’的雜質,斬斷我身上汙穢的部分……我的劍,能斬斷我身上最黑暗的東西。”
諸人大嘩。
這話,注定也能叫天下嘩然。
誅魔的正道第一人,竟然擁有著近乎魔物的體質?!誅魔者魔,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明月懸臉上神色如常。他側著頭,半是沉吟半是回憶:“那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