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彆後人間空(1 / 2)

亡山之巔,風煙揚塵。

這是正邪兩道最後的戰場, 血塗天地, 死氣彌野。仙人們降臨之後,亡山還要比從前森詭魔魅的樣子更像一個死國。

偏偏, 就在這命危如弦的當口,正道最強的兩人拔劍相向。

六百年前的第一劍神,六百年後的正道第一,近在咫尺的邪門諸人被他們拋諸腦後,劍尖刀尖隻向著彼此, 向著方才並肩而戰的同袍。

白玄重冷冷立在風中。

他低頭望著顫巍巍提起劍來的明月懸,這男孩太過年輕, 太過弱小, 要奪他的命易如反掌。白玄重儘力隻使自己想著那些大計,不要再去想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

然而那男孩抬起眼睛的時候,他還是避無可避地一驚。長年幽閉使這孩子變得極為瘦弱,清麗臉孔幾與少女無異。然而他此時的眼神……

驚電一轉, 劍光三尺。那是踏雪而來的飛鷹的眼, 目光雪亮得撕裂一切。

漂亮的小孩,最後變成了殺人的凶煞啊。白玄重一麵驚豔, 一麵在心底歎息了一聲,他知道自己唯有將這份驚豔扼殺。

欲逍遊看著自己的弟子,看他身上殺氣漸濃, 輕輕勾起了唇角:“做得好, 不要怕。”

“師父站在你的身後, 你無需被任何人逼到後退。”

白玄重最後對著這個六百年前的先輩行了一禮,口中淡淡道:“雖無可能,還是望您見諒。我為天下計,不得已而為之!”

欲逍遊回他的是一聲嗤笑。

“為惡事,行惡道,做的是不義之舉,居然還能口口聲聲為了天下大義!你這小子百無一用,隻有臉皮一項,厚得出類拔萃啊。”

少年劍神抱著兩臂,白眼翻到天上去。

白玄重眼底殺氣漸盛:“這是唯一有利於天下的選擇。”

殺機化作刀雨刃風,毀天滅地般壓將下來。這一刻白玄重仿佛天地之主,腳踩銀河大浪,誓要淹沒人間螻蟻!

欲逍遊輕輕歎息一聲,絮語半句,被風聲吞沒。

“太蒼山的招式,原來真的這麼華麗惹眼……從前那小子跟我吹噓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到你們殺招對著的人變成了我,才總算是看了個清楚!”

六百年過去,昔日戰友早變成白骨一具,而他的傳人最終將刀指向了自己。命運何等無常,世事何其倉促?

“這都什麼事兒啊!”欲逍遊嘟噥著,臉上忽然再沒有笑意。

“聽著!太蒼山的小輩!”他咆哮著,愴然拔劍,“你義薄雲天、鐵骨錚錚的師長們都已辭世多年,就由曾與他們並肩作戰的我來教訓你吧!”

長劍高揮,如巨龍昂首。不論欲逍遊瞧著有多懶散不羈沒正形,一旦拔出劍,他就是執劍的帝皇。

“天下大義,怎能用利弊去考量!你開始計算這些的時候,難道心中就不曾有過片刻不忍?你的本心,被丟在了哪裡?”

白玄重的臉如被寒冰封過,不顯任何私情與軟弱。

他的眼睛隻看著那個男孩。

“受死吧——”

然而明月懸沒有如他所料,避至師父的身後。男孩一手挽劍,一手淩空畫符,咒力落在劍尖如滾油滴入烈火,激起靈氣爆亂。

白玄重封鎖領域內全部靈氣結成的“陣”,竟猝不及防給他炸出一個裂口。

“竟然有這等膽識……”白玄重眼底掠過一絲訝異。短短片刻,這孩子竟然就脫胎換骨了一般,敏慧天賦顯露無疑。

今日不殺,來日怕就再也殺不了他了。

青年出手更為狠絕,完全不顧劍神的長鋒,直取那孩子頭顱。然而明月懸瞧著比他更狠,一雙燦亮的眼燐燐如火,眼中每一點火星子都能燎遍整個世界。

明月懸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吼道:“彆白費工夫了!自今日起,就算再艱再險,我的這條薄命也決不會拱手讓人!”

“快十年了……”他突然說,“我的命拿捏在彆人的掌中,也已經快十年了。我做彆人腳邊的野草,做了那麼久……身不由己的滋味,我再也不想嘗一次了!”

明月懸咬牙舉起手中長劍,憤然刺向前方,刺向那個意圖奪他性命的男子。長劍在手,這些年來束縛著他的天命,是不是同樣可以一劍斬斷?

那一戰天昏地暗,最後將整座亡山第一峰夷為平地。

師父引著他,戰勝了遠強於自己的敵人。欲逍遊挑眉笑著說:“劍最好還是要用血來磨。至強之敵,是你最好的試劍石。”

劍鋒從白玄重的胸膛裡抽回,帶出轟瀑般的鮮血,曾經的萬神闕首座就這樣了無生氣地墜下深淵。

就是這些鮮血,助明月懸領悟了“劍心”。

他拄著劍俯瞰那人屍身下墜,墜到目力再看不清的地方,心中卻無欣喜,隻有濃濃悲傷。

欲逍遊歎了一聲:“方才已是生死之戰,怨不得你。走吧,真正的敵人還在後頭呢。”

魔頭行將複生,他們必須將其除去。

明月懸支起遍體鱗傷的身子,跟在師父身後。離複生陣越近,魂魄中那份異樣感覺便越來越明晰。

白玄重沒有說錯,是他的存在推動了魔王的複生,他正是魔魂的宿主之一。

倘若無法將那人除去,致使生靈塗炭……那他就真的,萬死也難贖其罪了。

深淵之底,血汪成海,腐土成了一片紅慘慘的沼澤。屍骸雜七雜八漂在血海中,一條條熱氣都還未全然消去的命,渺小得浪花也似。

血海中央祭壇高聳,白玉方台有如棋盤,上方廝殺不休的少年們便是顆顆棋子。咒姬與迦檀立在陣中,低眉冷眼,望著他們為主上造出來的那些人偶相殺至死。

迦檀道:“這一批傀儡造得不錯,但要做主人的肉身,到底還是差得遠。將主人的靈魂置入這些東西體內,無異於令芥子容納大海,必有崩裂之患。”

咒姬優雅地以袖掩口:“複製出來的殘次品,究竟算不得人。不過主人一旦降世,自然能以高妙法力重塑肉身。我們隻需替他做好準備……喏,那邊那個,不是還不錯麼?”

人造的傀儡,廝殺到最後也總會有一個贏家。那浴血屹立在祭壇上的少年眼神眼神空寂,他是同類中僅剩的一個,煉蠱到終結時,自屍橫遍野中誕生的蠱王。

少年舉目望風。

風中對上一雙皎皎清透的眼,相望默然。

明月懸踏上祭壇,看著他,覺得自己眼中所望似乎隻是一塊浮冰,一縷倒影,似真似幻看不穿。

但是這一次,他可以認出他了。

“謝獨,”他低聲喚道,“你還聽得見我說話嗎?你……還是你嗎?”

少年低頭,注視自己鮮血淋漓的雙手:“誰知道呢。”

“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和‘他們’一樣,非生非死,有悖天地之理,不入陰陽五行,是‘物’而非‘人’。被創造出來的時候,我們連心智都無,隻是泥偶罷了。”

謝獨輕聲道:“你在路邊見到一塊泥巴,一堆石頭,你猜它們會不會知道自己是誰呢?”

明月懸心中忽然一慟:“可你……明明就不一樣啊!你幫過我,你待我很好,路邊的泥巴和石頭會待人好嗎?”

“如果泥巴石頭碰上的是這麼討人喜歡的你,它們說不定也會待你好呢。”謝獨忽然笑起來,那是沾滿血汙的,薄涼的笑意。

他喟歎道:“是的,我的確有些與眾不同。天下之事多有巧合,就算是無生息的物件,機緣巧合下也可能開了靈智,化作精怪。我,大概就是傀儡身體中誕生的妖怪吧。”

“我遇見了你,你竟然將我錯認成了人類,我很意外。然後,就是那一念之差。”

謝獨擦拭著手上血跡。

欲逍遊站到了明月懸的身後,他抱著劍,眼神憐憫,沒有打斷他們。

“我想要試試看,看自己能不能真的成為一個人,於是我對你隱瞞了自己真正的身份。隻是一刻鐘也好,或許我能以一介活人而非一隻傀儡的身份活下去。”

“其實這很冒險,因為有時我的同伴會代替我來監視你們,他們舉動雖如常人,卻沒有常人的心,隻是活動的棋子罷了。然而不可思議,你竟從未看破。”

“或許,”謝獨一雙眼灼亮如遠放高天的燈火,終將為無邊夜色吞沒,“你曾經真的很相信我吧。”

明月懸哽住一刹,旋即高聲道:“即使現在,我也是一樣的相信你!這麼多年朝夕相伴,我看不穿你的身份,總能看穿你的為人!你絕對不是……”

“不是什麼傀儡……”

遍地屍橫,屍身上的臉孔都和謝獨一模一樣。他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為謝獨所殺,但他寧願一廂情願地相信,謝獨是不一樣的,他的心還沒有染上那麼多的血腥。

謝獨應道:“或許吧。可是,我就算不做他們的傀儡,也一樣要做他們的走狗!”

他說:“我要助他們複活皇非梵。”

明月懸呆住了。

“為什麼?”他無措地問,“你明明有自己的意誌,怎麼還是,還是選擇助紂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