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妄摘月(1 / 2)

主人不在, 霜月天冷落得太久, 寒氣結在霜庭之間徘徊難去。冰結的世界、玉築的層樓,一踏進去,活像是闖入了什麼千年古墳。

“奇怪,明明是住慣了的地方,怎麼今兒總覺得陌生得很?”明月懸暗暗嘀咕。

有什麼不一樣了。從前的他久慣清寒, 就是真住到墳頭上也怡然自樂。今日站在這熟悉的霜天寒地間,卻開始覺得孤寂了。

這麼空曠的地方,待得久了,或許連心都會被淒淒霜霧凍住吧。

明月懸眼波一轉:“你說, 我把霜月天再修葺一遍如何?”

相彆辭從來不留心這些身外物, 被問起也隻是一怔:“隨你。不過為何?”

“從前我隻把洞府當作此身暫寄之處。天地如逆旅, 肉身不過偶然留居。可是, 到了今日……”

明月懸眨了眨眼,臉上一點笑意悄綻,恰似枯枝上初發春芽一點。

“突然覺得, 也該建個家了。”

無邊雪中,卻有春兆。眼前霜花漫天,心底桃花一片。

相彆辭呆住。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他的心底也一霎漲滿春水,亂了漣漪。可越是心迷意亂, 越不敢言。

少年低著頭:“那你的家裡,會不會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已經不是你的道侶了……”

“不是說要給我當寵物嗎?自己說過的話這麼快就忘了?”明月懸笑道, “盛情難卻, 我當然隻好收下了。”

相彆辭說:“恐怕當不了太久。”

“為什麼?”這回答倒是令明月懸大感意外。

相彆辭朝他步來, 一步,兩步……待明月懸發覺時,他已近得過分。

天地間縈繞的暗暗梅香悉數散去,隻留相彆辭的氣息迎頭罩下。獨屬那少年一個人的味道撲麵而來,滔天卷地,那般不講道理,仿佛要從鼻尖一直衝到心上。

更不講道理的,他還要在他的耳邊說話:“因為我隻要在你的身邊,就不會安於隻做寵物。我一定忍不住,得寸進尺。”

明月懸倉皇後退一步。

他知道自己反應過了頭,可是頰上火燒,心頭鼓擂,由不得他再放任。

“咳咳……”心緒激蕩,體內魔氣又翻騰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咬牙切齒地想著,我才不會被一個小鬼撩撥成這副模樣呢,什麼臉紅心跳,都是因為自己的病!

僅此而已。

他手一揮,相彆辭就飄到了空中——接著倏地一下,被他變成了八九歲的模樣。

相彆辭正猶豫著要不要說出最重要的那句話,猝不及防,就遭了偷襲。

“做、做什麼!”現在已經成了孩子的少年叫起來,脫口而出的卻是一把奶音。奶汪汪的嫩嗓子,似雛鳥啁啾,啾得自己渾身一僵。

明月懸拍了拍手,忍俊不禁:“很好很好,這樣子真是可愛極了。為防你得寸進尺,就由我來把你變得乖一點吧。”

相彆辭欲哭無淚。

明月懸興致一起,絕不拖延,當即運起法術為霜月天改換新顏。幾個彈指,朱漆新覆,綠蘿忽茂,寒煙似被風吹去。霜月天裡被封鎮在雪下的四時,終於破開沉沉霜雪,悠悠流轉起來。

不知這是春神多少年來,頭一回光臨這世外廣寒之處。

相彆辭前度寄住時,被安置在霜月天的外宮。這一次,明月懸卻在內殿給他拾掇了一個房間。

這就是所謂“登堂入室”吧?相彆辭想著想著便心潮澎湃,變短的胳膊緊摟著羽蠶枕,在羅帳內興奮地打了十七八個滾兒。

儘管每一回,那句滾燙的話衝到他舌尖,最後總會遭那人打斷。可他還是覺得,二人之間的海塹天淵正一日日被無形之手撫平。

無論明月懸推開他多少次,他們一日更比一日靠近彼此。一如日月之行,星辰之經,命定儀軌不可背離。

碧紗窗半斜半敞,院內涼風習習,頂上夜色深玄,如萬丈幽冥。陰晦墨色中獨懸一輪明月,是無邊淤泥裡,開出蓮花一朵。

相彆辭已變回了原狀,枕在被上,銀發散亂。他緩緩抬起手,伶仃又瘦勁的手指,掛著十枚鏤了經文的銀戒。

他把手舉到眼前,透過窗,十根手指裡遠遠嵌著那輪月亮。

十指一緊,仿佛就隔空把月亮攥在這手心裡了。

血色的眼深了幾分。飛揚的少年年紀,卻有孤狼般的眼神。

他想要登天攬月,想摘下那高不可攀的蓮花,將天上月抓來做掌中珍。

這是他的妄念。

誦經禮佛一百年,度不得我這貪癡。

第二日起,明月懸發覺自己見著相彆辭的機會變多了。

他冥想,相彆辭就要來靜室一道坐禪,可坐兩三個時辰都定不下禪心。他看書,相彆辭就要在一旁捧經,卷軸捧在手上半天,眼睛裡沒落進一個字,照見的全是幾步之外的美人夜讀圖。

明月懸問他:“我臉上有字嗎?還是有什麼絕世靈藥,能叫你望上一眼就修為大進?”

相彆辭小聲道:“能見你的時間這麼少,見到了還不準我看。”

“哪裡少了?”

明月懸總覺得那聲音裡有一絲委屈。是他聽錯了吧?兩個人明明朝也見、暮也見,明月懸差點都要見他見得煩了。道門清修百年,他幾曾如今日這般,日夜對著另一張臉。

不過……餘光裡,那張看得太熟的臉照樣好看得新鮮。正著看側著看,隔霧看燈下看,各有各的氣勢,各有各的風姿。

小小年紀,就敢長那麼俊,還偏偏到我眼前晃,這不是刻意阻我修行嗎?明月懸蠻橫地想著,從相彆辭手中抽走經書,對他下逐客令:“你看得夠多了,趕緊走吧。”

相彆辭益發委屈冤枉了:“到底哪裡夠,哪裡多!這幾日我們每天除了睡覺或打坐,天天還有一兩個時辰見不到麵呢……”

明月懸:“……”

這還不叫多?

刹那間福至心靈,他明白了自己心裡那股子異樣叫作什麼,從何而來。

膩歪。

膩歪死了,像辟穀多年後硬是往嘴裡塞了七八塊花糖,糖汁子化開,綿綿淌了一嘴,把人嘴也黏上,心也纏上。

又怪又……甜。

無可否認是甜的。

明月懸一竹簡敲在相彆辭腦袋上:“走吧你。”

少年不死心,還想磨磨蹭蹭地去拉他。其實從前他們也親密,這些接觸總無妨。此刻做來,明月懸心中卻是恍恍惚惚一陣春雷作響,震雷狠狠敲打著他,迫他躲避。

他拂袖避開那隻伸來的手。

人在孩提時候,懵懂未開情竇,自然不用避嫌,可年紀一大反倒拘束起來,彼此客客氣氣。疏離,是為有禮。

放在他們身上,道理也是一樣的吧。能夠心無雜念如孩提的時光,早已經過去了。

他不能自欺欺人地曖昧下去。

相彆辭愕然僵著手,

總是如此,總是如此……那人一旦與他靠近,下一刻必然又疏遠……宛如天上明月猜不得,圓了又缺,缺了又圓。

少年的心就這樣被拋在風中,上下忐忑,沒個安排處。血潭似的眸子裡,起了濃雲暗霧,卷了巨浪千尺。

他並不灰心,隻是覺得累。情之一字,患得患失的時候,元來竟是如此叫人疲憊。

“明月懸,”他鄭重叫那人的名字,“你比我聰明得多,我的心思在你眼前就如白紙一樣。明明洞若觀火,何必故作不覺?”

相彆辭正麵迎上,不許他轉頭躲避自己熾熱的眼:“彆再這樣折騰我了。你每一次對我若即若離,給我冷遇,就像是生生將我的心剖成兩半一樣。一半飲冰臥雪,一半烈火熬煎!”

少年慘白著臉,上頭卻燒著兩炷星火般的眼神。貪癡極處,如網縛人,如火燒身。

“請你看一眼我的心意吧。我願意扒開骨剔開肉,隻把這顆心赤條條攤到你麵前,等你來讀——上麵彆無他字,一行行,鐫的隻有你的名。”

“給我個回答。否則我隻好認為是自己給你看得還不夠多,不夠清楚,我隻好用儘各種手段證明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