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書山瀚海不可逐(1 / 2)

天高萬丈, 山離萬丈差一尺。

拜書山,或許是天下最高的山也說不定。人的才智有時更勝於天地之靈, 集齊天下智慧化就的靈山,自然高絕於世。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

此山高難越。

登壇法會的文鬥,鬥法說穿了極其簡單, 不過二字:爬山。

拜書山自山腳自山巔,山間石碑上所刻的法門經篆越來越精深, 智慧不足者根本無法參透。讀不懂的石碑化作業障,橫亙在他們登山的道路之上, 力有未逮者隻能坐在攔路石前唉聲歎氣, 冥思苦想。

能參悟便是大智慧,參不透便是阻礙道途的業障。

鬥法第一關, 對手是自己。

小徑幽曲, 中間橫亙著一方殘碑, 其上爬滿青苔。

一個華服修士撲在碑前,死死瞪大遍布血絲的眼, 風度儘失。

明月懸從旁經過。

那修士大張兩手抱著碑, 幾乎是四仰八叉杵在路中,明月懸思考了一瞬,決定側身繞過去。

他踏過小徑的姿態從容悠閒, 幾如踏青。

那修士原本打扮神氣, 癱在路中時卻頹唐得活像隻死青蛙。此時一見他若無其事走過碑前, 眼睛一瞪, 居然一蹦三尺。

“你你你,你走過去了?!豈有此理!這碑文不全,法訣泰半佚失,根本不可能有人讀懂!你怎麼可能參悟得了這塊碑?”

明月懸懶得理他。

可那人偏要聒噪:“這不可能……有這塊碑堵著,明明是絕路!你用了什麼法子作弊?哼,當了那麼多年首座,掌握過整座山門,再來和我們比鬥也太不公平了!”

明月懸腳步一停。

“道體藏魔還敢口出狂言,要在登壇法會上獨占鼇頭。若不是私下使了什麼作弊的招數,哪裡來的底氣?”

那人越說越疾,焦慮憔悴的臉上五官痙攣不已。

“可恨,我大好兒郎,師出名門,居然要這樣敗給一個堂而皇之作弊的家夥……”

青年徐徐轉身,目光淡然掃來,竟有種翦冰斷雪的味道,使人遍體生寒。

修士心中微微生怯。

明月懸沒有拔劍,可他隻要站在那裡,四遭便劍氣凜然。

他要動手了嗎?這般凶惡的眼神……

修士努力給自己壯膽:“你你你想乾什麼?拜書山禁止武鬥!”

然後他看見,那張秀朗如月風姿如神的臉上,清清楚楚衝他翻了個白眼。

“白癡。”明月懸伸手往那殘碑上一點,“拜書山上怎麼可能有絕路?你看不出來,隻能證明是你有問題,怎麼能說是這碑有問題。”

修士一雙呆滯的眼裡,映出了那石碑的動作——石碑乖巧地往青年指尖蹭了蹭,然後對著自己得意地搖頭晃腦。

石頭下半截紮在土裡,上半截左右搖晃,大概也算是搖頭晃腦吧……

“眼見未必為真。拜書山的法訣如此玄奧,自有靈心藏於其中。若是靈心比較頑皮的,喏,就像這塊碑,都快成精了,為了挑選合適的傳人自然會設法考驗。”

明月懸淡淡道。

這塊殘碑,字跡上罩了一層幻術,乍讀頗多舛誤,語義不通。可若是能看穿幻術,再以自己的智慧揣測上下文,觸類旁通、多方考證,加上自己對缺失字句的猜測,要領悟個中精義也非不可能之事。

“用眼看破,用心猜度,缺一不可。這塊石碑雖是殘碑,卻不是死路、死局,總有參悟之法。隻不過——”

青年低頭,斜睨那死盯石碑、眼露癡狂的男人,嘴角諷意冰涼。

“如你這般心浮氣躁、小人之心的蠢貨,要參破其中智慧,實在是太難了。夏蟲怎可語冰?”

明月懸輕盈踏上山道,將心力交瘁的男人遠遠拋在身後。

那人拚命思索他的提示,恨不得將每個字都嚼穿。可眼睛一看到那莫測的碑文,殘蝕的字跡,心中又紛亂如麻,一籌莫展!

焦躁迷狂,到最後化作噴濺而出的一口鮮血。

“啊啊啊啊!”

明月懸最後聽見的,是那人走火入魔的呼喊。

“真倒黴啊,受了你的刺激,又有個人陷進心障裡了。”

路邊,枝頭,輕輕嫋嫋坐著個人影。

拜書山的山神,萬法之靈,化作峨冠博帶的少年人模樣在山頭四處遊蕩。老做裁判也很無聊,於是他遊蕩著,遊蕩著,就蕩到明月懸這老熟人身邊來了。

過去一百年,明月懸經常見到他那張自帶仙氣的臉,看得太熟,以致難以產生任何對神靈的敬畏之情。被他拿話一懟,立刻冰冷冷懟了回去。

“我好心好意給他提示,已是仁至義儘。他參不透說明他命中當有此劫,與我何乾?”

山神法靈坐在一樹繁葉間低頭看他,一雙眼空靈得仿佛蓄滿山嵐。

“可人心之脆弱,遠超你的想象。你那樣拿話激他,他非但不會感懷,隻怕從今往後還要恨你更深呢。不管你待人如何好,隻要對方察覺不到,就全無用處。”

明月懸道:“你是整天在這小山頭關禁閉關煩了嗎?怎麼又閒到跑過來嘮叨我了?”

山神微微一笑,廣袖一揚,無數風煙化就的綾帶將他托起,悠悠飛在明月懸身前數尺之處。

少年神靈的嗓音,悅耳如淙淙山泉,卻總有一種淡然無情的意味在其中。

他說:“又來了,你的嘴總是這麼不客氣。就憑你生得這樣好看,但凡性子好上一點兒,恐怕都不會樹敵無數、以至今日吧?”

明月懸心裡一動,卻依舊麵沉如水,大步向前。

明明是天生仙靈,不曾有過一顆人心,卻總是這麼一本正經地要教他人情世故。

這是來自神祗的勸誡。不過哪怕是神祗之威,也動搖不了他這塊鐵石。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我做不到。我願與人為善,不代表我願忍下那些眼中砂子。”

任是心思玲瓏,也改不了天性如此。

他是劍,由來剛直鋒利,如何長袖善舞。

山路九曲,碑石如林。

一場又一場的考試,旁人眼中恐怖如地獄,明月懸一路走來卻氣定神閒。識海中隨意放出幾縷神識,揮灑點墨,頃刻間變成了一張又一張完美的答卷。

碑靈大歡喜,一塊塊石頭在他行經時都蹭過來,作小鳥依人狀。

山神:“……”

他那近乎透明的眼睛裡,恨鐵不成鋼地流露出傷感之色:“怎麼這麼不爭氣……”

“誰讓我是考霸呢?”明月懸憐憫地望他,“這些石頭都有惜才之心,你卻這樣小氣,反思一下吧?”

山神忿忿扭過頭去:“還是傻一點的人類孩子可愛,比你好多了。”

滿山受苦受難的考生,儘數倒映在他眼底。

山腳,一名身著太蒼山服飾的女子,倒在石碑前掩麵哭泣,大放悲聲。

“嚶嚶嚶,怎麼又是它?去年結業大考我就是被這篇碑文難住了,今年正月月考它又跑到我麵前來堵路,為何登壇法會了它還是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