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讀破萬卷,未解一字(1 / 2)

一川紅葉, 兩岸溪楓。

潺潺流水被落紅染得氤氳,如一縷緋煙,幽幽然飄向山下。滿川水聲叮咚, 夾雜著極遙遠處的蟬聲、鐘聲、誦經聲、木魚聲, 倒也不顯喧鬨,越是回響,越有種滅絕人氣的清寂。

黑衣少年踏在水邊, 行走之間悄悄地想:萬古佛刹, 果然是真正的佛門清靜地。

人潮如海,人心如海,偏偏聚集在此間, 能變得如此清靜。

聒噪、煩人、壞氣氛的,隻有他旁邊那個黑影子。

虛影嘮嘮叨叨:“少主也看到了, 我馬上要帶您去的是佛刹海。那裡人多,我對您做不了什麼的。”

“閉嘴。當我怕你啊?”相彆辭說。

最終他還是答應了虛影的邀約。

那時他等在拜書山下, 悄悄用兩生之印向明月懸傳訊,卻多時不得回應,再送去多少神識都如石沉大海。兩生之印還從來沒有失效過,為何今日……

少年指甲攥破了掌肉, 鮮血滴下。

那雙赤紅的眼亦似淌血一般, 紅得燒心。擔憂與惶急如火如沸, 煎熬著他的心肝。

他相信明月懸的強大。可哪怕隻有半點可能, 那人遭遇了哪怕一絲不測, 他都不敢想象自己那時的心情。

虛影卻始終氣定神閒。一麵溫言勸誘, 一麵暗藏機鋒地脅迫於他:“我同亡山那邊許久未通消息了,他們要是得知少主在此,無論如何也要前來迎接吧?魔軍此時若至,恐於首座不利呀。”

“我跟你走這一趟。”相彆辭盯著他,眼神森寒,“不過彆打我的主意。”

“如果我的身份暴露出去,成了他的阻礙,那麼我寧可死,也不會離開他……死也要死在他的身邊!”

虛影一怔,乖覺低頭,作出馴順姿態:“怎會逼迫少主至此?”

相彆辭沒有想到,那虛影引他來的地方,會是佛刹海。

他的胞妹,修羅中的修羅,惡鬼中的惡鬼,怎會藏身這佛門清靜地?霜月天與佛刹海相距不遠,自己為何察覺不到一點征兆?

但他轉念又想,若此為謊言,豈不是太容易拆穿。

“亡山的公主若在萬神闕,那幫惡鬼為什麼不來搶她?”

虛影低聲道:“其一,當然是他們有心無力,搶也搶不走。其二,我們的公主,她……或許已不算是真正的她了吧。早在很多年前,她就被我們放棄了。”

相彆辭聞言,甚為吃驚。然而虛影說完這話便三緘其口,陷入了難得又長久的沉默。

已近山巔,四麵雲海,萬丈金光。

九千九百寺,多少樓台佛光裡。

外間是竹舍瓦寺,僧眾甚蕃,處處可見人影。往禁地行去,愈加安靜,也愈加繁華。

寶石嵌地,金箔貼殿,香花漫天,禮樂飄風。說這裡不是人間,是經文中的西方極樂世界,怕也無誤。

相彆辭隻覺目眩。

五色使人目盲,對定力不夠的僧眾來說,這寶境根本就是殺境。強如他,站在這裡都覺得經脈不暢。

“真懷念啊。”虛影飄到他身前,仰頭望著大雄寶殿,“佛刹海三淨極樂地,我也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

滿天飛花裡,飄下一個雪片般輕薄的聲音。

“既然決定要走,就不應該再來。”

銀發的少年聽到這聲音也是一震,疾疾抬頭。

迤迤長階儘頭,立著一個玉枝清曇般的修長人影。

留發的天僧。

虛影不慌不忙,向曇華天僧從容道:“讓我再見一見那個孩子吧。”

此時拜書山上,風暴正烈。

碑林重重,被一隻無形之手排列成陣。碑石上,法訣波動不定,一個個刻字浮上空中,縱橫書畫。風中的字行寶光熠熠,交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網。

拜書山的石碑,都是書簡經牘化就。

這陣法,巧妙地將無數經書道卷中記載的秘法之力同迷陣之力相結合,構築出了前所未有的法境大陣——浩瀚如海,萬法通天!

仿佛集合了天下智慧。

隻是為了困住一個男人。

山神麵沉如水,一甩雲袖,坐上最高的碑頂。

“就算是我,陷進這樣的陣裡,要想出解陣之法也需要不少時日。可惡,如此巧思,為何偏偏用在這種地方……”

少年咬了咬唇,自語時,帶著某種身而為神少有的惱怒。

考試用的藏經石碑少了一大半,彆的比試者不可能察覺不出。當即有修士找過來,探頭探腦。

“哎呀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是山神大人?怎麼垂頭喪氣的,他也有出岔子的時候?”

山神一震,直起腰,正好將無處發泄的怒火使在這倒黴蛋的身上:“考場之上,心神不專,意誌不堅。非但不好好試煉,還敢妄議尊長!登壇法會結束後,罰你們所有人在拜書山掃地一年!”

拜書山上,立時哀鴻遍野。

山神那雙空靈妙目始終沒有回轉,目光牢盯在明月懸的身上。

白衣青年與紅衣少女背對而坐,兩人皆閉目入定,以心神較量著。

確實是以神識論法,沒有動武,沒有壞登壇法會的規矩。

可山神還是覺得哪裡奇怪。

往生閣的少閣主池朱弦,確實是名傳一時的穎慧之人。可一個小輩,再是聰明,也想不出這樣的招數。

因地製宜,以天下智慧為己之智慧;取長補短,吸收門中其餘弟子的神識並於己身。幾乎是集合天下萬法與一門之力,同明月懸論個高低。

明明就是作弊,隻是鑽了規矩的空子。山神氣憤地想,下一次絕對要改規則,不會再任人鑽空子了。

隻是……他瞟了眼沉靜入定的白衣青年。

青年嘴角緩緩滲下一縷血絲。

體內魔氣,對他的折磨愈演愈烈。

這位小友還能撐得到下一個一百年嗎?

少年幾無情緒的眼裡,也流露出一絲悵惘。他忽然揚起衣袂,重重擊向空中字行織就的經文天網,灑落一陣光雨。

山神揚聲道:“我會在這裡守著他!藏在那丫頭背後的家夥,最好給我捂好你的馬腳。”

他才不信朱弦能想得出這樣的手段,能有使用這般手段的氣魄。那丫頭的背後,肯定有討人嫌的大人支招。

不過有自己在,誰敢輕舉妄動?除非是瘋了!

神靈踏雲登風,翩翩然於天宇中現出法相。頭頂寶光照徹山巒,一時遍野如覆秋霜。

隻是聖光再亮,照不清人的心腸。

千重石碑之中,白衣青年不行不動,安然入定。那具肉身一無瑕疵,麵龐完美,雙眼緊閉。

識海之內,與肉身同樣麗質無瑕的那副神魂,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本應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色。

他自己的識海,萬物理當由心。此時卻被外來客強行侵入,呈現四分五裂的姿態。

到處是深淵,如夜色般的裂痕。

天地倒懸。

一個巨人般的影子飄蕩在紊亂的天地之間。

朱弦的神魂吸收了太多同門的神識,變得龐然無端。此時她一雙明眸都有山巒大小,盯著明月懸,就如同女孩子盯著她小小的掌中玩偶一樣。

這感覺委實奇妙。朱弦本擬板著臉,最終還是繃不住笑了出來:“師兄變得這麼小,看著還真是可愛呀。”

明月懸淡淡道:“我還以為你很恨我呢。剛剛提及父仇,不是一副很凶惡的神情嗎?”

朱弦一下笑容儘斂:“仇也罷,恨也罷,都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你殺我父親的那一年,我還不懂什麼叫做怨恨呢。”

她的眼神一下氤氳起來:“那時我還隻是個孩子,一個仰慕父親的孩子。可是忽然之間,我父親就叛亂了,我甚至來不及問他一句為什麼,他就死在了你的手下,人人都說他罪當一死,人人也說我不該恨你。我想,其實我也不算是恨你,我沒有那麼不講道理的。隻是……意氣難平,有所怨尤。”

“誰的心能完完全全遵從於理智呢?”

就在這一刹,明月懸想了起來。

那少女頭上的朱翎,的確是眼熟的舊物。

昔年七玄間之亂,禍起蕭牆。他平定內亂,鏟除奸佞,欲將邪惡連根拔起。隻是沒想到,追根究底,卻發現那根係、那源頭,竟然是萬神闕高高在上的往生閣主,池寰。

那一年他殺上往生閣,找池寰問罪的時候,池寰就是一襲紅衣,頭插朱翎,高傲如瑤池火鳳,不可褻瀆。

七玄間,曾是仙門寶地,被魔王攻下後,改頭換麵做了魔王的寶庫。

皇非梵雖身死道消,卻留下來有史以來數量最多、最為奢華的傳承。尋常人得到一方魔王傳承,必成魔道大能。就算是仙門中人得了,煉化法寶丹藥,也是好一番不得了的收獲。

是以仙魔兩道,皆對魔王傳承趨之若鶩。

隻是魔王的遺產,當然是留給魔門受用,不會便宜了敵人。皇非梵早預料到仙門會打自己寶庫的主意,往每道魔王傳承裡都注入了一道魔氣。

那一道魔氣,有道心種魔之效。

生貪欲者,必為其虜。潛藏在誘人財寶中的魔氣,不知不覺間動搖了仙修們的道心。占據了魔王傳承的仙修,最後都漸生心魔,墮入魔道。

起初萬神闕被貪欲蒙了眼睛,大肆搜尋魔王傳承,無數人因此墮魔。等到他們發現了魔王傳承到底有多危險,已是覆水難收。

墮魔的仙修與他們尚存理智的同門,展開了慘烈的生死之戰,史稱“七玄間之亂”。

魔王死後多年,留下的幾道餘氣尚能攪得天下動蕩,人間喋血。

未嘗不算是一種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