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滴淚(2 / 2)

曇華為了維持來之不易的和平,假裝什麼也沒有聽見。

“就算我信了你,我的族人也不會信你的。更何況你在正道神仙裡算哪根蔥啊,他們有幾個站在你那一邊?”斷滄海嗤之以鼻。

魔物的指尖戳上佛子眼角,那裡有一顆淚痣,是佛淚的印記。一滴淚的誓言,可笑得像個虛假的傳說。

他微笑了:“經年征戰,兩邊早已是仇深似海。你道你是誰,拿什麼填平這份血恨?”

指甲如刀一般刺破淚痣,攪動血痕,似不經意一般。

曇華忽然抬手,握住了魔物那根冰冷的手指。他神情溫和如初,心亦八風不動:“就從填平你心中這份仇恨開始吧。”

然而在魔物的心底,與他同行不過是權宜之計,傷一好便預備開溜。曇華到處“渡世濟人”,多管閒事,從他身邊逃跑也不是很難。

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斷滄海懶洋洋飄在小鎮裡,指揮一隻新生的厲鬼從她咬死的屍體上爬起來。

此鎮近日流年不利,有鬼作祟。曇華被請來念經超度,斷滄海想跟他對著乾,於是教著那些個怨魂,幫她們禍害生人。

聖僧有聖僧的原則,魔物有魔物的作風。曇華查清她們的冤情,便去告官給她們翻案,想讓她們作為凡人沉冤得雪。而斷滄海根本懶得理那麼多,他趁那嘰歪的家夥還沒回來,教唆那些枉死少女——

“你恨誰,就用你的手擰斷他的咽喉!誰叫你傷心,就將他漆黑的心肝從肚腹裡挖出來!誰議論你,就從嘴裡剜出那要人命的舌頭!一個也彆放過——記住,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時候,就不要手下留情。”

“你不斬草除根,等他們實力壯大了,就會反過來指責你。人們總是輕易原諒自己的錯誤,然後苛責彆人的。屆時你的仇恨將毫無價值。”

“所謂仇恨,就是這樣的東西!”

“有些傷是沒有辦法愈合的,倘若有人要你忘記傷痛,不要相信他,他救不了你。為複仇而傷害彆人,其實醫不好自己的傷口,這樣做僅僅是很痛快。”

煽動他人,本來應該做得慷慨激昂、瀟灑動人。可斷滄海說著說著,就興味索然。

他想走了。

跟那個白癡神仙待了幾個月,他也開始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樣不好。

站在一片狼藉的小鎮裡,魔物慢慢揚起冷笑:“既然要作亂,不妨再作個大點兒的。”

短短半日,他率領一眾鬼女攪動了大半個京畿,給天下最繁華的地界招來災禍無數。在他身後,留下的是無數痛哭與怒吼。

斷滄海背對著那些乍失家園的可憐人,嘴角冷冷一勾:“這是曇華大人的命令,你們膽敢不服,就找他理論去吧。”

栽贓嫁禍。

一切進展都如他所願,曇華成了天下正道的敵人。不知為何,那人沒有為自己辯解。

“他是我的同伴,倘若我不曾疏忽,他就不會犯錯。他之過即是我之過,我的過錯是還沒能改變他的本性。一切過錯由我來補償。”曇華如是說。

斷滄海聽說時,已經打開了去往異界的通道。他咀嚼著那句話,輕蔑一哂,眉頭微皺。

“婦人之仁,活該做我的踏腳石。”

然而魔物終是低估了此界修士。他們為了除魔,不惜舍身為祭召下天罰,請來萬丈雷光劈向那個意欲逃往他界的殘魂。

“……隻是一步之遙啊。”斷滄海目空一切的笑,最後變成了苦笑。

眼前漸漸模糊一片,被血染成鋪天蓋地的紅。唯有那條奮力劈開、通往其他三千世界的混沌天途是清晰的,近在咫尺,又不可觸及。

頭頂雷鳴如吼,光耀如晝。漫天驚雷狼奔豕突,恍若上古凶獸,隻一口便能鯨吞他這殘魂,一咬便成齏粉!

——直到頭頂徐徐移來一把紙傘。

如初見時,驅風化雪而來。

萬丈雷光擊在紙傘之上,雪花一樣,被輕飄飄地拂開。執傘的手微微顫抖,獨自承接天罰之威。

斷滄海的眼裡驀然映出一張微微的笑臉,蒼白,溫柔,明明熟悉卻又驚豔。如雪夜幽曇盛放時驚鴻一瞥,驚豔不似尋常。

他的瞳孔縮了縮。

曇華一邊咳血一邊道:“幸好還是找到你了,幸好,幸好……你還沒有被劈成焦炭。”

斷滄海冷笑:“什麼焦炭?你瞧不起我?”

曇華沉聲道:“我怎麼敢。你那麼厲害,一不留神就看不住,鬨得天翻地覆。不過——我不會再給你輕易逃跑的機會了。雷勢已弱,你要走,就趁現在,不過我還會抓你回來。”

斷滄海重重歎息一聲。

這下,他又成了曇華的籠中之囚。然而,同第一次被抓相比,他的心平靜了許多,隱隱有一絲安穩。

或許是這雷光太酷烈,前路太茫茫,此時此刻待在這傘下反倒令他安心。方寸之間,風雪不沾,刀劍不侵,溫暖如若桃源。

雖然下一刻起就要彼此猜疑,甚或刀劍相向,可是這一刻,他們隔得很近,很多東西都在對視中不經意忘記。

兩人踏上混沌天途,步履踉蹌,往另一個世界逃亡。

放眼望去,四下無有天地之分,不辨色彩之彆,一切隻是比黑暗更深的空無——名為“混沌”的天地本源,就是這般卓絕而奇異之物。

無動無靜,無生無死。

他們身處混沌,知覺儘失,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混沌之力。它猶如漩渦,即使隻是存在於此,也能緩慢而決絕地吞噬一切。

“混沌天性噬人,凶險至極。你不長於防守,容易受傷,這一路都必須抓緊我的手。”

曇華低聲囑咐,不由分說地伸手握緊斷滄海的腕骨。魔物腕上一涼,如浸雪水,低頭才發現曇華的手已被侵蝕得隻剩下白骨。骨頭,自然是冷的。

那人擋在外麵,一襲破損袈裟暈開佛光,遍身赤血染白骨。混沌對闖入者的侵蝕,泰半被他承擔去。

那姿態宛如金烏負傷墜入黑天,血染天際,一似流火,愈燦爛愈驚心。

誰能想到,金烏一般照耀雲端的高天之神,拚命護在身後的卻是一隻魔物。

斷滄海蹙緊的眉頭一點點舒開,淡淡道:“抓了你的手,就不會受傷了吧?你可要說到做到。”

度難忘劫,惟佛之護。渡我苦海,往彼樂土。

那一場又坎坷,又安穩的跋涉裡,曇華一直誦念著這幾句偈子。斷滄海知道,曇華的力量本源是發願的願力,而此時他所求的大願,是逃脫混沌之海,亦是渡自己這魔物出離苦海。

他暗暗嘀咕:“都什麼時候了,還心心念念要度化我啊?真是……癡心妄想!”

斷滄海比誰都清楚,哪怕苦海無邊,自己也不會回頭靠岸。

然而阿修羅素來率直,任情任性。經曆了這麼多事,就算無法乖乖低頭給他度化,斷滄海還是無可避免地緩和了對曇華的態度。

要說討厭,哼,自然還是討厭的。隻是在針鋒相對之餘,多多少少會想起曾經同舟共濟。

不是同路人,但畢竟同行一程。身邊是錯的人,眼下是錯的時間,然而……也是寂寞的時間。

國破家亡以來,他孤身流浪了千年,那張曇花般的臉是千年來他唯一一張記住的臉。

初來這個世界,他們被混沌害得修為大損。沒成想此方世界竟是修行者的盛世,修為不俗者甚藩,倒襯得他們更狼狽,狼狽得丟人。

“可惡,我走到哪裡都是大魔頭,人見人怕,為什麼這裡的人這麼不識相?!”斷滄海坐在千機飛宮偏殿的門前,憤怒地劈倒一棵柏樹。

那時,仙道萬門欣欣向榮,百花齊放,其中天心不二道是風光最盛的那一枝。仙門萬千宗,其為第一宗。斷滄海與曇華正是客居於此。

天心不二道供他們養傷,但對外來客卿,並不如何重視。

“居然還要我親自煉藥,連個伺候丹爐的僮仆都不給……”斷滄海氣哼哼地瞪著院中的煉丹爐,眼裡鑽出火來,直要把那爐子炸掉。

能炸掉就好了,他就不用為了曇華鞍前馬後、給他煎藥了。

“本尊堂堂魔王座下第一人,居然被當作你的隨從,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我給你治病,掙錢養你,不怕折了你的壽?”

斷滄海咬牙切齒,不過手上給丹爐扇火的動作倒是沒落下。

曇華一臉淡定:“現下我們的確是處境艱難,前所未有,甚至還得考慮如何度日。不過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今天你才第一次挪動尊駕來照顧我,之前不都是我養你?”

斷滄海梗住了,怒氣衝衝轉過頭去。

那是一段短暫的日子,無所事事、雞飛狗跳的日子。然而斷滄海半世為魔,向來刀頭飲血、宿野餐風,如斯平淡的日子反而難以忘記。

偷得浮生片刻閒。

他的確軟過心腸,忘過殺意。

直到他尋找的人終於出現在眼前,他又憶起自己是誰。

此界正道昌盛,魔道衰微,斷滄海未曾想到,自己居然是在這裡遇見苦苦找尋的公主轉世。

她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了。這一世的修羅帝姬名為珈瓔,來到天心不二道的時候年紀隻有八歲。

她來,是因為氣脈中的修羅血煞開始發作,人們謠傳她為災星。不得已,父母含淚送她離家求道,以翼消災解厄。稚齡女童登上仙山,第一句話便是:“阿爹阿娘要我來名門正道,我想在這裡修成一個好神仙。”

小臉燦若錦繡,神情天真爛漫。雙眼已化血紅,脆生嗓音卻乾淨得不帶半絲魔氣。

斷滄海感知到公主氣息,大驚大喜之下差點沒暈過去。風馳電掣般趕來,一聽這話,直接暈過去了。

那女孩小小年紀,眉宇間已有凜然正氣,乾淨如秋山冰雪。

她本該是他們報複神佛的毒,指向九重天的利刃!

命運何其荒謬,幾個輪回,幾抔忘川水,就叫修羅中的修羅忘了自己身份,被教誨得恍若馴順羔羊。

斷滄海一時間心頭滴血,隻想指天罵地,哀歎自己何其不幸。他隻能安慰自己,孩子還小,既然被自己找到了,那一定還有機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往她單純心裡灌進本族積攢千萬年的怨氣。

可是,曇華還在。

那一天,珈瓔預備拜師,清雋的留發僧人破開雲門,衣袖縈風向她走來,淡淡語聲猶如驚蟄時的雷鳴:“若想求仙問道,不如拜入我的門下。我知你過去現在世,可鎮你身上血氣,解你宿世患難。”

曇華能鎮壓修羅血煞,而斷滄海身上的魔氣隻會促使她血煞發作。她選擇拜曇華為師。

斷滄海氣得暗殺曇華九十八次,雖然其中有九十次都沒下狠手。

從此他想接近公主,須得先過曇華的眼。

於是,他隻得硬著頭皮天天纏著那對師徒。曇華其實很樂見他來,每次講學,都要把他安排在旁邊,一並給教育了。

“頑石聽經三百年,也能悟道成佛。你怎麼也強過頑石,隻要聽我講個三五百年的經,一定能就此開悟,痛改前非。”

曇華執經而立,一臉堅定。

斷滄海生無可戀地趴在案前,左手按著為公主抄寫的筆記,右手攥著本想上貢給公主、卻被曇華抓包的魔門秘寶不肯放手。

青年悲聲道:“這可不好說。石頭沒有耳朵,我卻有。要是石頭也能像我一樣天天清清楚楚聽你嘮叨,可能它就不想成佛,隻想自儘了。”

珈瓔撲哧一笑,從他手中奪走那件魔器,乖乖上繳給師父。她望著斷滄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滄海哥哥,你就彆折騰了。我是不會去入什麼邪魔外道的。倒是你,跟著我們入正道,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不是很好嗎?”

一家三口,行善向道,光陰平淡,日月緩緩。

那個女孩身負毀天滅地之力,想要的卻似乎隻有這些。不管斷滄海多麼努力想把她教養成殺伐無情的魔神,一切都還是與他的心願背道而馳。

每當他向她痛陳往事,極言族人命運之不幸,她都會流淚。珈瓔一邊為修羅族而淚下,一邊告訴斷滄海:“滄海哥哥,你說的那些景象,我光是聽著就難受得好像要死過去。可正因如此,我才會相信師父,他承諾過會渡我們出離苦海。”

“經文有言,人世如火宅,憂患實多。越是憂患,越易生心魔。或許入魔能使我們一時忘憂,可棄善行惡並非真正解脫,那條路通往地獄。就算能逃出紅蓮海,一樣逃不出傷人與被傷的命運。”

斷滄海顫聲道:“殿下,經文不過是些死物,世事豈如文字?如果可以,我倒也想去信那些個大道理,可惜我做不到。”

珈瓔哽咽著:“我信師父的話,他傳的是天地正法,懷的是無上慈悲。隻有他能給我們真正解脫。”

斷滄海向她沉默一禮,然後摔門而去。

在彆的事上,他們都處得很好,唯獨這一件真正要緊的大事,總是叫他們不歡而散。

幾百年後,雙生子中的哥哥一步步踏進了九重塔,要去尋他的妹妹。斷滄海的傳音一直縈繞在他耳邊。提起舊事,激揚的聲音也漸漸恍惚下去,如同沉溺酒中。

“……說句以下犯上的話,偶爾我會覺得您妹妹薄情。我們才是她真正的同族,她卻一心視自己為人類。可不知為什麼,我沒有辦法責怪她。”

相彆辭一路緩步而行,默然聆聽。那邊斷滄海隻聽得他氣息沉穩,還道這七寶九重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卻不知少年雖沉默,卻是靜靜行走在妖魔橫行的血獄之中。

九重塔,三重鎮妖,三重鎮魔,三重鎮鬼。佛門禁地外表端嚴,內裡卻是此世最凶險的大獄。跟用來封印亡山魔軍的天罪獄比,怕也毫不遜色。

少年一路走過,輕描淡寫的一路,亦是血雨腥風的一路。

一步一殺。

他一壁聽著斷滄海漫陳舊事,一壁提刀殺人,闖開前路。

血火怒斬是神器,飲血愈豔,無需拂拭。可在九重塔的亂戰中它是如此頻繁地飲血,以致饕餮太過,刀身血痕輒飲不乾。

九重塔內佛光普照,代替太陽照耀。常年沐浴佛光,能大徹大悟立地飛升的早已得到了解脫,而剩下的那些妖魔,渾身傷痛更甚、神智渾噩,卻還是執迷不悟!

群魔亂舞,狂奔突襲,而後一切終結為靜謐的刀光。

“死吧。”相彆辭心中默念,“既然不願勘破,不願悔悟,那麼最好的結果便是一死。”

這般苦戰,他居然撐得下來,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對那個陌生的女孩並無多少親情之念,隻不過是,一定要見她一麵。

或許是執念,或許是心結。相彆辭想看看與自己同胞同命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數月前,他被拘於亡山魔宮,一夜之間稀裡糊塗成了那幫子魔修的主人,自己卻沒一點感覺。仿佛彆人繞著自己大悲大喜都隻是在唱戲,自己隻是個誤入其中的看客。

命運猶如鏡花水月,於他而言是一片虛無。縱然如此,他也想伸手去抓住。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斷滄海提起珈瓔,他努力去聽,去記,可還是陌生,留不下印象。隻有當斷滄海怨起她給正道教壞了,他才驀然有所觸動。

在非天一族看來,自己和妹妹都是王族遺孤,理當回到族中。可他們自己卻毫無記憶,但知此世,不知前世,隻當此處便是故鄉。要他們棄道從魔,何其為難!

是他們錯了嗎?然而早在他們誕生之初,落入忘川之河、卷入無儘輪回那一刻開始,錯誤已然發生。

斷滄海說,珈瓔跟著斷滄海從天心不二道搬去了佛刹海,兩派多有齟齬,她卻哪裡都有朋友。女孩交遊廣泛,她說很喜歡這裡,因為有喜歡的人們。

相彆辭心中一動,忽感親切。他的手籠向袖中,悄悄摸了摸藏在袖裡的銀葉子。那片銀葉原是半支劍刃,某日明月懸施展春神鏈時無意落下,被他珍藏。

我也流連此地,因為此地有我心愛之人。

一路踏血而行,艱難登塔,終於翻過九重,塔頂曆曆在望。佛光正是自塔頂照下,而光明深處,光河燦如流瀑,看不穿裡麵是什麼模樣。

但指引相彆辭的那份直覺愈加強烈。沒有錯,他的胞妹就在那裡。

她是血煞發作,化為修羅,也被鎮壓在這裡了嗎?故事裡可愛的小姑娘,現在是不是也麵目全非?

相彆辭縱身探向塔頂,身手雖疾,心緒卻繁亂。越靠近她,越是近鄉情怯。

耳邊,斷滄海講了一路的故事,也不得不戛然而止。

斷滄海隻將將回憶到這裡:“公主最喜歡畫畫。畫技不佳,卻常常練得廢寢忘食。曇華曾經允她,待她能畫出心中千景,就帶她出去旅行,看遍大好河山。”

“從前有一回,她畫了好幾天,累得趴在書案上睡了過去。我推開書齋的門,抱她回房。她暈乎乎地抬頭,鋪滿幾案的雲鬢青絲從紙上滑落,露出宣紙上的水墨圖案。一張又一張,紙疊成堆,也不知幾易其稿。”

“那麼多畫稿,畫的都是一副場景:一個僧衣上繪著曇花的白發男子,一個黑衣淺笑、軀體猶如淡淡虛影的年青鬼魂,他們手中牽著一個小女孩,紅瞳白發,卻無半分邪氣。應當是三人除夕共聚,周遭繪的都是喜氣洋洋的市井風光,張燈結彩,倒貼福字,設色熱烈,大片大片鋪滿了喜紅……”

多年後,再回憶起那些畫兒,每一分筆觸都清晰可見。

“那些畫裡,行路的人沒有一個形單影隻,全是一家一家的畫在那兒,闔家團圓。我們也在其中……”

“我知道那是她心裡最深的願望,世上萬般好景中最想見的風景。她希望我們能真真正正成為一家人。我雖然很想實現她的願望,然而,唯獨這一樁事絕無可能。”

畫兒就是畫兒,畫裡的東西都是假的,不管畫的人、看的人怎生想,都成不了真。

在一起生活那麼久的三個人,到底各有命途。

斷滄海語聲漸落,傳音已稀。而此刻九重塔頂,相彆辭迎頭紮進了佛光深處!

近了,近了。

無上光明灼烤著他體內罪惡的血脈,相彆辭忍痛潛遊,穿過法印劃出的條條暗道,闖入九重塔頂最機密的寶室。

相較佛塔他處的華麗莊嚴,這間寶室素淨得要命。地小屋窄,隻容得下數人。奇就奇在塔內處處布滿佛經密咒,惟此處無半點設防——隻在牆上反刻一段《往生咒》。

往生經用於超度亡魂,而悖逆的往生經……自是起咒封亡魂之用。

斷其輪回路,使之不得往生!

相彆辭心下大震,一股寒意直衝頂心。

轉頭再看這寶室,穹頂低矮,無窗無光,四麵封土極厚,活脫脫是墓室之相!

相彆辭再無疑慮,手腳冰涼地找了半晌,終於找到機關,出土了一具死人棺。

一路指引他的那股直覺,牽動心跳、血脈相係的天然牽引,都在這棺內。

方才一番鏖戰,鮮血浸衣,此時都徹骨地涼下去。

相彆辭呆了一呆,忽然眉頭一豎,厲聲道:“我不信我一路找來,感應到的會是個死人!我們這樣的命,天生又爛又硬,怎麼會輕易死掉!”

少年揮掌一拍,棺蓋霎時四分五裂。

露出一張了無生氣的冰冷容顏。

棺中所貯,乃是一具少女屍首。發如披霜,長睫低垂,一副玉容與棺外少年極為肖似,一看便知是同胞所出。

相彆辭的手顫抖起來。

此時他已經明白了,他冒險來見的妹妹確實是個死人了。然而他還未死心,一遍遍向棺中少女送去靈氣試探,一遍一遍,石沉大海。

斷滄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淡淡的,極是冷漠,可不知怎地又藏著股叫人心驚的恨意。

“怎麼不說話了?哦,你終於看見了是吧。公主的遺體……之前怕驚嚇了你,一直未曾如實相告。公主六百年前便已駕鶴西去。”

“是被她的師父逼死的!對,被這個人,這個道貌岸然的家夥——逼死的!”

九重塔前,風雨大作。

曇華麵無表情,與斷滄海對視。後者的眼裡仿佛藏著萬頭野獸,恨不得撲來將他血肉咬齧千遍萬遍。

恨意燃至頂點,一觸即發。

就在此時,風雲突變!

佛刹海的結界驟然炸響,被一道絕似驚電的劍光,狠狠劈開!

劍未至,聲先至。

“是誰騙走了我家的笨小孩?在我的地盤上這麼膽大妄為,看來是真心想讓我將你們碎屍萬段啊。”

聲音裡帶著久病的憔悴,縱是如此,也無人敢有半分輕視。

斷滄海的表情微微鬆動:“首座大人終於找過來了啊。哼,該來的,還是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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