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1 / 2)

洗女今年十四歲,她的母親在河邊洗衣服時生了她,便給她起名做洗女。

雖然才十四歲,正是花一樣年紀,但是如果洗女不說,沒有人能看得出,她才隻是一個青澀少女。

洗女也不曾告訴彆人這件事。

從踏上南下逃荒這條路開始,洗女的母親便將她的頭發剪斷剪亂,在她臉上身上抹一種樹皮上擠出的白色汁水,從此她變得臉色暗黃,皮膚粗糙,臉上手上還起了大小不等的紅色痘疹。

她說自己今年二十五,以前嫁過人,但是沒過多久丈夫就莫名其妙死了,旁人疑心她有什麼病還能傳染,也不敢輕易靠近她。

她因此得以在南下路上避開了許多次流民群體裡發生的強/暴或輪/奸,甚至因為被懷疑有傳染病,躲過了幾次糧食危機時率先被吃的危險。

靠著想要活下去的強烈願望和一點點的幸運,她活著渡過了淮水,進入了這片江淮大地,最後遇見了霍家莊。

等進入了霍家莊後,她也始終緊守這個秘密,堅持稱自己今年二十五。

洗女平日裡沉默寡言,不愛與人說話交流,這在一眾經曆坎坷的婦人當中十分常見,是以她在眾人當中並不突出。

等女君將她們遷入書院,給她們派活,讓她們裁剪整理尺牘冊子,她才漸漸顯露出與眾不同來。

她手腳麻利,學習能力和記憶力都很強,照著女君給的冊子整理尺牘,很快就背下了順序。

整理的次數多了,她又將兩百個字的形狀和兩百字歌謠的順序都背了下來,成為最早可以脫離模板,光靠記憶力獨立整理書冊的人員之一。

但是之前,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將兩百個字的形狀和它們的讀音背下來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她初步認識了這兩百個字,她隻欣喜於自己乾活比很多人都麻利,被派去整理字形最工整最好看的那些尺牘了,她感激於女君對自己的賞識和委以重任,一心想要在整理冊子時做得更快,更好。

直到女君將她整理好才一本尺牘冊子送給她們這少數的幾個人,對她們說:“你們是這一批女子裡學習識字速度最快的人,我很高興,能在半個月就看到有五人能背下那兩百個字。”

“對優秀的人不能不給予獎勵,這是你們親手編成的書冊,以後我會把它們做課本,供你們學習識字寫字,現在我提前將它們贈予你們,作為你們最先識得兩百字的獎勵。”

“集字成冊,古往今來都是有賢德的人才能做的事,如今的這冊書裡麵也有你們的心血。能按順序識字還隻是習字的第一步,接下來還要會寫,會用,組詞,成句。希望你們好好使用它,不要辜負了這上麵的兩百字。”

從小女君手裡接過那輕飄飄的一冊書的那一刻,即使還意識不到女君說的話真正意味著什麼,洗女和她的同伴們也不由被這股委以重任的莊重氣氛所感染,莫名挺直了脊背,珍而重之地接過了那薄薄的一本簡體字冊。

洗女她們被授字冊,婦好書院的婦人們也終於意識到編牘成冊的真正意義不是僅僅勞動,更是通往識字的階梯。

那被贈予的五本簡體字冊成為婦好書院的集體宿舍裡最為珍貴之物,每天的休息時間到了,其餘婦人都去休息了,洗女等五人卻在小心翼翼地拿出發給自己的書,在其餘人羨慕的目光中,坐在廊下、階前,認真地一一識記描摹上麵的字,想象九月十五日到來時,教寫字的先生會怎麼教她們寫這一個字呢。

九月十五成為一個充滿希望和收獲意味的節日,人人盼,日日盼。

等到這一天到來時,洗女她們都特意起了個大早,在其餘後來的婦人們羨慕的目光中,到前麵去了。

今天是她們進行評級、分發獎勵和月錢的日子,不光是洗女五人,其餘在第一批進入書院的婦女也對今天期盼已久了。

人員在書院中央的廣場上分成兩批,一隊十七人進入的是教習識字的屋子,而洗女等五人得以單獨進入另一個屋子,阿茉已久在這裡等她們了。

今天,阿茉將會作為習字的老師,教她們五人習字的基礎。

雖然小老師才九歲,但是洗女五人並不敢小瞧她,因為平日裡一起編冊,大部分時候,都是由阿茉一遍遍為她們來回念那兩百個字。

她們知道,這是女君的貼身侍女,除了會和她們一起編書冊,也和女君一起識字讀書,教她們寫字已經足夠。

阿茉和這些年紀大自己十幾歲的姐姐們也已經混得很熟了,但是當老師,她也是頭一遭。

好在她要教的並不是幾歲的幼童,今天需要教的內容也僅僅是最基礎的拿筆,練習寫橫豎撇捺這些內容,寫字的學習更多是自己練,而不是靠彆人教,所以她隻需要按照女君平日教她的內容為這些姐姐們做好基礎示範,並在她們習字過程中對她們的動作進行糾正即可。

女君說,學不如用,正因為她習字進度緩慢,才更要她來教習。而且人各有長處,阿米善識記,她卻擅長與人交談,既然她擅長說,那便讓她試一試教人。

阿茉既緊張,又興奮。

這既是一項挑戰,也是女君對自己的看重。

阿茉發誓一定要做好女君的任務,不叫女君失望。

阿茉深吸一口氣,在五位年長的學生們認真的注視中,挺直脊背坐了下來。

“我是教你們寫字的先生,我叫阿茉。我的課上不需要講太多規矩,一切,你們照著我做就是,若要寫字,先得磨墨……”

而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屋子裡,每個人麵前的桌子上都擺了尺牘,阿米身後掛著一麵黑色的板子,她用莊上人特意用石灰燒出的粉筆在上麵寫下五十個字,讓在場的婦人一一讀過去。

婦好書院中,響起書聲琅琅,稚子之聲夾雜其中,像序曲裡雜亂的樂章,又像曆史畫卷裡的神來之筆。

……

當日光的陰影退到書院的廊下,阿米起身對婦人們行了一禮:“今日的教習就到這裡,我所授的,不過是學習的方法,你們每日都要接觸尺牘,整理之時,不妨在心中多多識記,假以時日,兩百字,便刻在心裡了。”

阿茉和阿米攜手走出婦好書院,在回去向陸瑤複命的路上,兩人各自都有些難以抑製的激動。

在向晚的微風吹拂中,兩人相視一笑,恢複了作為小女孩的活潑天真,嬉笑著說起今天第一次教學的體驗。

老師離去,學生自然也動身,婦人們三三兩兩地從教室裡走出來,回到後院居住的宿舍中去。

吳嫂子已經在等她們了。

她手裡拿著一個薄薄的冊子,身後還放著一隻小小的籮筐。

婦人們激動起來,她們沒有忘記,今天是評級分發月錢的日子。

吳嫂子先是勉勵了她們幾句,接著便攤開冊子,一個一個地叫名,分彆公布了目前陸瑤定的三個等級來。

目前書院裡的婦人人數並不算多,陸瑤隻簡單地將人分成三個等級來,第一等是優,指的是進入書院一月之內能夠掌握兩百個簡體字的整體念法和字形的人;其次是良,一個月已經背熟了兩百字歌謠的順序,但是還沒能記住所有字的字形的人;第三等則是普,指的是過了一個月,連兩百字的歌謠也沒背下來的人。

發給她們的月錢也依照這三個等級,優者的月錢再養一張嘴綽綽有餘,良者則需要從自己的口糧裡稍微省一省才能再養活一張嘴,普者沒有月錢。

這一批二十二人裡,出了五個優者,其餘人則都是良者。

也就是說,這二十二人,除了已經有孩子的那六人,其餘人隻要有心,都有能力認養一個流民孤兒。

月錢發下去,吳嫂子講過了莊子上的花銷大小,便讓婦人們自己考慮,是否要認養一個流民孤兒。

“都好好考慮清楚了,一旦有契,除非對方不孝大逆,可毀不了約。若是真要養,明日阿卯帶人過來,你們便當場說定,屆時夫人和女君也會過來,為你們定下母子契為憑證。”

“另外,那群孩子現在都還一律養在西邊莊子上,書院裡隻收女子,沒有那麼多地方給他們住,所以你們即使認了孩子,現在也隻能先私下前去看望。等以後攢了錢,在莊子上修了屋子,倒可將人接出來一家天倫團聚。”

“但我們女君既然教你們讀書,你們便應當心中有數,你們的前程,決不僅僅是日後織布紡紗,做個平常婦人。要不要現在就急著領個孩子以防孤老,你們自己想。”

“我話儘於此,你們若有心的,便早做打算吧。”

如吳嫂子所說,第二天一大早,阿卯便將那十一個孩子領了過來,有人看出人數不對,但是場合不對,暫且也沒有多問,隻待認完母子,稍後再問。

來的孩子隻有十一人,可以認養孩子的婦人卻有十六位,但這並不是一場孩子挑選母親的相會,而是母親挑選孩子。

在有了吳嫂子昨天最後那番話之後,今天的婦人們對認養孩子的態度都變得模糊起來,一行十六人裡,隻有五人走出來說自己打算認養孩子的,其餘人都在後麵觀望。

而願意認養孩子的婦人其中兩人,還都是拿最高月錢的優者。

這兩名優者裡,其中一人,正是洗女。

看到走出來預備認養孩子的婦人遠少於自己這一群人,毛毛等人都心中越發忐忑。

在阿卯和吳嫂子二人的配合下,兩邊的人都各自簡單介紹了一番自己,但是這個時候,雙方又沒有一起生活的機會,能介紹的東西很少。

比如洗女,就隻說了一句話:我是優者,拿最高等級的月錢。

這句話帶來的效果可想而知,十一個孩子,五個人都一致地望向了她。

等雙方都介紹完,婦人們便開始挑自己願意認養的孩子了。

洗女不愧是一句話豔驚四座的人,她第一個就上前,一口氣指了三個人出來:“你,你,你,你們三人,願意認我為母親嗎?”

被選中的孩子先是受寵若驚,然後又呆住,最後在洗女的注視下,一起忐忑地點了點頭:“我們願意。”

洗女便點點頭,沉默地站到一邊去了。

好在除了洗女,旁人再沒有她這麼豪放的,其餘四人,哪怕是另一個優者,也隻謹慎地挑了一個看起來麵相老實的十歲的孩子。

等這五人選定,還有四人無人認領,他們無措地站在原地,祈求的目光一直往後麵站著的婦人身上掃。

場麵暫時是沉默的,阿卯也沒有急著走人。

終於,一個原本沒打算認領孩子的婦人走了出來,她徑直走到一個孩子麵前,問了一句對方願不願意認自己為母親,在得到肯定回答後,便將那個孩子牽走了。

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最後一個孩子,也終於有了自己的母親。

阿卯和吳嫂子便領著這群剛剛結成的母子,一起到王夫人和陸瑤處請求見證,立下母子契。

王夫人為每一對母子親手寫了母子契,蓋上自己的小印。

等洗女領著三個孩子一臉坦然地走進來,王夫人樂了,便問:“你養是心善。隻是你為何認領這麼多人,不擔心養不起嗎?”

洗女挺挺胸口,驕傲道:“我在女君手下做事,我觀女君寬仁,求才若渴,是傳說中的明主,隻要我勤學篤誌,不怕以後養不起三個孩子,現在哪怕稍微困頓一點,咬緊牙關也不是不能過去。何況明年三月就是春考,我認為自己可以試一試。”

陸瑤起身上前替王夫人將她的小印蓋在子母契上,讚道:“好膽氣。有才有誌有膽,正是我欣賞的,那我便預祝你明年春考一舉得田。”

“謝女君。”洗女激動地行禮。

今天是婦人們喜獲親人的好日子,陸瑤和王夫人作為主人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等所有人立契完畢,便有人領這些新母子和書院裡其餘婦人一起到後院擺小宴以作慶賀。

前院,等後院熱熱鬨鬨地開席了,王夫人對陸瑤說道:“你看洗女如何?”

陸瑤似笑非笑地把玩著一支筆,閉了閉眼睛,忽然長出一口氣,道:“年輕,有能力,有野心,夠果斷,那就是她了吧。”

“那就是她了。”

……

九月末,霍家各田莊裡的莊稼菜豆都陸續種下去了,佃戶們也難得迎來了一年之中的農閒時刻。

但是他們也不是全然沒有活乾,因為霍家莊除了在莊子裡耕種各項莊稼瓜果蔬菜,還有自己的酒醋坊、醬料坊,果林,桑林,蠶房,魚塘等等,莊上佃戶平日除了耕種,空餘的日子裡,便可去這些加工坊乾活,多領一份工錢。

除了這些尋常莊園都會有的設施之外,作為一個地位頗高,又誌趣特殊的豪族主人家生活起居的莊子,霍家莊還有它的特殊建築:造紙坊和煉丹房。

造紙坊當然是為霍宴這個草書大師服務,專門有工匠負責研究怎麼造出走筆更流暢、紙張大小更大的紙,以便霍宴潑墨揮毫,平日霍宴自己得閒,翻閱前朝古籍,也會前往造紙坊實驗幾個方子,試圖造出好紙和好友阮溫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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