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向女兒證明黃老之術的高明之處,尤其是自己擅長的煉丹的高明之處,破天荒的,上頭的霍宴領著女兒進了自己的煉丹房。
一進門,首先映入陸瑤眼簾的是霍宴的藏品陳列櫃,上麵按照顏色、形態等放著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材料,包括且不限於:不知名藤條草藥、蟲子乾、靈芝、人參、玉石、金塊、銀塊、鐵礦石、木炭、硝石、磁石、滑石、高嶺土、硫磺、□□、朱砂、石灰……等等,想到這些都是霍宴奉為仙藥的心愛“大餐”,陸瑤回過頭的時候不由古怪無比。
想必有朝一日把霍宴拎出去燒了,可以得到一個高中生化實驗室加一個廚房和一個中藥房吧。
陸瑤不經意地往霍宴的陳列櫃前一站,霍宴立馬後悔自己一時衝動了,趕緊跟過來提醒她:“這些可都是你父親我的寶貝,不能亂碰,碰了要出事的。”
陸瑤指著陳列櫃裡的幾塊木炭道:“這就是父親用來煉五石散的東西?”臉上透著一股散漫不屑。
霍宴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又開始上頭:“你知道什麼,乾坤之大,宇宙之廣,萬物之妙,都包含在我這間屋子裡收藏的東西裡了。看來不給你演示一番,你是不會知道乾坤奧妙了。”
他立刻上前,用一個形狀特殊的罐子盛了一小撮朱砂,接上外接管道,倒水,然後招呼阿醜阿寅進來替自己點爐子。
“為父這便為你演示一下丹術之中的小道。你好好看,可不要待會兒被嚇到。”霍宴嚴肅道。
陸瑤坐在一旁的石墩上,一臉提不起多少興趣的樣子。
這更讓霍宴心裡難受了,他坐到陸瑤身邊,努力挑撥陸瑤的好奇心:“我兒不好奇裡麵會燒出什麼來嗎?”
陸瑤掀了掀眼皮,道:“父親在罐子外麵接了個管子,管子是過水的,那自然是能燒出和水差不多的東西來咯。”
霍宴準備好的一番解釋和炫耀頓時憋在了喉嚨裡,他咽下不適,訕訕道:“不愧是我兒,猜得不錯,我這罐子裡能的確是要燒出水來,不過卻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水銀。水銀者,便是非金非銀,非水非石之物,遇水不融,火燒不滅,我輩之人,視之為神物。”
那朱砂要燒出來還要一段時間,眼見沒能嚇住陸瑤,霍宴便自己失落地從後麵的陳列架上拿起一個浸在水裡的小罐子,露出裡麵液態的水銀來。
“思城看,便是此物了。”
陸瑤探著頭看了,果然並未表示出什麼驚豔,霍宴頓時更受打擊。
這時,陸瑤又回過頭,指著霍宴那飽含了反應釜、冷凝管道和收集池的水銀煉製裝置問道:“父親這套家夥是怎麼做出來的,我看甚是精妙。”
說到這個,霍宴終於精神起來了:“當然精妙了,這是你父親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一點一點磨出來的東西。”
“父親竟有這手藝?”
霍宴輕哼一聲,從鼻子裡出氣:“煉丹常事罷了。我輩中人,好這個的誰能沒點自己的手藝。”
陸瑤又道:“父親修習煉丹這麼多年,可有煉丹心得記下來?可總結得什麼道法規則?”
“這個,有倒是有一些,”霍宴這就擺起來了,背著手高深道,“一點自己的心得罷了,不足為他人道矣。”
陸瑤眨著眼睛一臉崇拜:“哇,那父親可有記下如何才能最快炸爐的心得?我想看看。”
霍宴的臉頓時黑了:“這有什麼好記的。”
“父親此言差矣,孫子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父親難道隻把如何成功當成心得,不把如何避免失敗當做心得嗎?”
“這……”霍宴皺著眉頭想了想,忽然舒展了眉頭:“思城說得有理。”
陸瑤又道:“父親的煉丹房裡奧妙甚多,千奇百怪,變幻無窮。我已深知矣。可是父親還是不能回答我最初的問題:黃老之術,煉丹之道,於民生有何利?”
“不提炸爐的意外,僅僅是五石散,父親認為服用過後是精神百倍,飄飄欲仙,不似凡人。可是我也知父親每每食用五石散,便身嬌體貴,渾身燥熱,狂躁不安,穿最絲滑的衣服也覺粗糙,冬日裡也大汗淋漓。”
“老子說,道法自然。我知道,人食五穀,人穿衣服,冬冷夏熱,四季知時,才是自然。父親服用五石散的道法自然在哪裡,我看不到。”
“我更知道,五石散一物,若是服食不當,行散不及時,便有暴斃之憂。天下竟然有這樣危險的仙丹妙法,這樣小心翼翼的逍遙,不似神仙,倒似鬼魅,真是讓人迷惑。”
陸瑤說完上麵一番話,搖搖頭,對霍宴深鞠一躬:“凡我所言,皆是出自對父親的孝道,望父親深思。”
彆說深思,霍宴此刻已經要背過氣去了。
他臉上一時是青色,一時是紫色,一時又是黑色,眼神飄忽不定,簡直像是失了魂。
良久之後,他虛弱地回過神來,望著陸瑤道:“真叫我兒所說,不似神仙,倒似鬼魅麼?”
陸瑤知道她這老爹是有點迷信在身上的,更知道霍宴在自己麵前總有一種特殊的看重,她見霍宴此刻神思不屬,一副失了魂的樣子,就知道,他這是三觀被自己的一番話嚴重動搖了。
毫不猶豫地,她點頭肯定道:“平日裡還是凡人,一旦服下五石散,我看過去,已經就是半個鬼魅了。”
霍宴頓時如遭雷擊,三觀炸裂。
在他看來,自己的女兒是神仙星宿轉世,雖然是轉世,已經不記得天上的事了,但是有些本能不能丟,比如她天生早慧,常常一語驚醒夢中人,蓋因她作為神仙星宿的本能還藏在魂魄裡,讓她自然而然地會順著天道走。
除了會天生順應天道,此外,女兒的見識也是神仙的見識,所以她自認為是無意中的話,反而可能就是天機。
比如這句——看著他不像神仙,倒像鬼魅。
天底下除了他女兒,還有誰更懂神仙,更懂鬼魅?沒有了!她見過,所以她才能一眼看出!
霍宴滿心悲愴:修仙常有走火入魔之時,毫無疑問,自己修的道,已經歪了,自己這是入魔了。
無數個念頭在霍宴心裡轉過,良久之後,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問了一句:“可還有解法?”
“自然有解。父親不要再服用那勞什子五石散,不就行了。”
“隻是……不再服用,就行嗎?”霍宴艱難道,“不需要再做些什麼解藥?”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懂你這道術。”陸瑤一臉無辜又好奇地看著霍宴,“但凡解厄逆,不就那幾條路嗎?要麼行善積德,要麼找個厲害人物幫忙治一治,父親找不到能人幫忙嗎?”
霍宴低著頭苦笑:“你不知道,你父親我曾經拜師於蜉蝣子門下,我那師父也不擅長這一道,我的丹法都是自己研習古籍鑽研出來的。這世間恐怕沒有高人能解得了我這病了。”
“父親莫急,不是還能行善積德嘛。有大功德之人,必定是什麼都能解的。所以我就說嘛,若是不能與民生機,研究黃老之術又有何用。父親何不想想,你這黃老之術,要如何用到與民生機上。”
“五石散也不能用了,我又不善相麵,尋常卜卦,不過是自娛,還能有什麼生機。唉。”霍宴坐在陸瑤身邊,望著自己的丹爐罐子歎氣。
陸瑤指著他那還在不斷往外滴水銀的工具道:“這不就是生機嗎?”
“思城此話怎講?”霍宴忽然來了精神。
“我曾得仙人夢授經書一卷,但是夢裡不知時辰,一夢就仿佛過了幾千年,等一覺醒來,都記不清了,隻有些模糊影子。”陸瑤道。
這哪裡是什麼仙人入夢,恐怕是她自己前世當神仙的記憶罷。霍宴趕緊坐直了身體。
“我還記得經書上仿佛有說,世間本無神魔,隻看修它的人心裡是神還是魔。父親研習丹術,丹術本無正邪,隻是或許父親用錯地方了。用於求長生是錯的,可父親有沒有想過,用你精心研習的丹術心得求一求民生呢?”
“這如何能求得?”霍宴皺眉,覺得自己仿佛明白了,又沒有完全明白。
“譬如這樣。”陸瑤轉身從他架子上拿了一塊硝石。
然後放進了旁邊霍宴放著的一碗水裡。
硝石不斷融化,頃刻之間,水裡竟然冒出白汽,接著凝結出碎冰來。
陸瑤從碗裡拿了一塊碎冰,獻給霍宴:“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舜亡*。父親這間屋子裡的確藏著千變萬化,乾坤萬道。可此道有存,卻不是為了讓哪個聰明人長生不老,而是仙人悲憫,送與凡人的求生之道。父親求仙問道的心,一開始就錯了。”
“夏日炎炎,此道可用來消暑解熱,若是被父親發現,一定要認為這是神仙法術,藏著讓人長生不老的道理了吧?其實,哪有什麼長生呢?皇帝千千萬萬代,從來沒有長生,隻有人,千千萬萬代的人。人傳千代,便是長生。”
霍宴看著自己手中的冰,呆呆發愣,口不能言。
陸瑤不再管霍宴,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禮:“女兒言儘於此,望父親長樂安康,乾坤清朗。外麵還有一堆考生的卷子要批呢,女兒先告退了。”
從霍宴的煉丹房出來,陸瑤甩了甩手,有些後悔沒有順手把放了硝石的碗帶走。
那麼大的一塊硝石,足夠製一碗冰了。
雖然已經到了九月末,可太陽還是很大,走在莊子上,時間一久,眼前都是花白的。
霍家自己有藏在窖裡的冰,但是冰也是稀罕的東西,隻有主人屋裡能用。而且現在已經九月了,過了最熱的時候,冰也早就用完了。
陸瑤心想,自己都把原理點出來了,霍宴那裡又不缺硝石,既然如此,那待會兒派人去霍宴那裡取點硝石製冰不過分吧?
當然不過分。當天傍晚,阿卯就給她送了一袋硝石來,還替霍宴傳話:硝石你爹我這裡有的是,我以前發現了一個硝石礦哈哈哈想不到吧,要用儘管來爹這裡拿,要多少有多少。
當然,後麵還跟著一句:大將軍沒事到爹這裡來玩呀,爹這裡寬敞得很,啥都不缺,就缺一個聰慧的乖女兒。
其間眉來眼去之意,呼之欲出。
陸瑤看著阿卯送過來的一麻袋硝石,也驚呆了。
怪不得霍宴一年能炸這麼多次爐子,感情手裡有礦!
一想到硝石礦,陸瑤的口水就下來了。
也是,作為古代頂級煉丹人士,家裡又有的是人脈和資源,知道一兩個礦太符合人設了,恐怕在霍宴自己看來,手裡拿這麼多礦他都嫌多,畢竟他隻是煉個丹而已,又用不了多少。
就霍宴這小得意的樣子,陸瑤敢肯定,除了硝石礦,他肯定還知道彆的礦。
她望著遠方煉丹房的方向,這次,她看到的已經不再是一個高中生化實驗室加一個廚房和一個中藥房了,而是好幾個礦!
有了礦就有化工,有了化工,就有飛速發展的文明……想到上個副本到最後都沒能做出來化肥,陸瑤心中略有些遺憾。
這個副本,說不定可以在有生之年把化肥弄出來了。
想到這裡,陸瑤抖擻精神,把今天批到一半的考生信息拿出來,繼續寫寫畫畫。
這個適合送去搞農業,這個適合學中醫,這個適合做手工,這個適合管文書……一張張學生信息被批出來,在陸瑤的書案上堆積成山。
十月初三,秋考結果終於出來了。
今年參加考試的主要還是去年招收的四百多個流民婦人,陸瑤找了二十幾個幫手一起幫忙記錄考生的考試“成績”,由幫手們把各個考生在各個項目各個指標的完成情況打分交上來,再最終由她做總審理。
這件事陸瑤無法假手任何人,連王夫人都隻能在一邊乾看著。
因為有很多陸瑤出出來的考題,連她也不懂是為了考什麼。
比如陸瑤讓人家好好的學生去養雞鴨、種樹,甚至讓人家擺弄石頭,她就很不解。
但是等考試成績出來,陸瑤都為這些在不同科目上得到高評價的婦人找到了自己的去處。
有的人真的就讓人家從此每天一半的時間去果園裡和果農學種樹了,還有人被分到醫藥班,陸瑤請了莊上養的醫者來教,還有人進了墨子班,陸瑤讓莊子上擅長各類木工造物的佃戶來當老師,進了算學班的,陸瑤除了自己當老師,還抓莊上的管事來當老師。
最叫王夫人不解的,陸瑤設了一個叫做丹術班的班級,名字一聽就很不正經(因為霍宴就搞這個),事後陸瑤竟然讓霍宴來給她們上課了!
好在,除了這些術業有專攻的,大部分婦人得到的評價是,管理類人才。
這部分人沒有老師,陸瑤給她們一人一包袱書,讓她們去各個義軍首領底下上任去了。
按照陸瑤的說法,接下來兩年,她們的老師,就是她們要管理的那些人和她們的對手——那些原本的管事和小吏。
除了從實際管理中學習如何待人接物,管理事務,這些人還必須兼顧自己的文化學習,她們都是陸瑤的未來文官儲備人才,不僅要認識簡體字,還要認識繁體字,學習百家思想,法律刑名,政務曆史。
陸瑤光開給她們的書單就寫滿了一張紙,等後續陸瑤這邊翻譯完了,書單上的書就會陸續送過去給她們。
聽說其他班的同學在看了陸瑤給的書單之後,都私下裡悄悄慶幸,自己進的是偏門班。
另一邊,各大義軍首領手下的流民兄弟們,不,現在應該叫農民兄弟了,他們樂開了花。
自家大侄女大妹子來了,青天就來了!公理王法就來了!那些站在他們頭頂上拉屎的管事們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農民兄弟們歡天喜地地把新入職的女官們迎進了田莊,第一件事,就是打小報告,要自己人趕緊替自己查一查,那些本地管事們有沒有占自己便宜,是不是貪贓枉法。
女官們表示:您就瞧好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女官們也是農民出身的,她們焉能不懂農民兄弟們的心情?她們也很懷疑那些本地管事們暗地裡貪贓枉法了。
女官們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查賬,看文書,看有沒有陽奉陰違,貪/汙/腐/敗。
但是事與願違,以前的不提,至少從今年義軍接受各個田莊開始,本地管事們的賬是乾淨的,女官們睜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從頭翻到尾,也沒能找到本地管事們吃拿卡要,貪贓枉法的證據。
看來這半年,本地管事們都挺老實的。
女官們頓時隻能偃旗息鼓,老老實實地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