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2)

賈代善訝異的看著賈璉, 笑問:“璉兒因何這麼說?”

賈璉仰頭眨了下眼睛,笑道:“那日敬大伯點了巡按山東的差事,大伯出發時,璉兒也去送行了, 祖父給了敬大伯兩名長隨。那兩人皮膚黝黑, 肌肉虯結, 從肌肉紋理來看, 還很年輕, 但是眼底又有幾絲乾紋。且雙人手上結了厚繭。”

聽到這裡,賈代善已經變得嚴肅了,問:“那又怎麼了?”

賈璉接著道:“璉兒依稀記得常年在海上的人, 因為吹了海風,又受日曬,皮膚會比常人老得快;但是航海之人掌舵、揚帆, 手上會磨出繭子;長年累月,又會將身子練得十分結實,肌肉紋理反顯年輕。不過僅僅這兩條,璉兒並不敢確定祖父為敬大伯製定的回京計劃是走海路。”

賈代善聽到這裡, 說不出內心是什麼感受, 明明眼前是自己才六歲的孫子, 但是驚喜中, 竟然還夾雜這一絲佩服。“那璉兒後來怎麼確定了?”賈代善問。

賈璉沒有回答賈代善,而是反問賈代善:“祖父,山東至遼東一帶, 會鬨海匪嗎?祖父跟我說說。”

賈代善眼睛一亮,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回答,賈璉接著道:“這就是了,山東至遼東在北地沿海,每年六月至八月海上易鬨風暴,海匪這個時候估計都會入港避風。祖父恰巧在六月初推動了解除山東全省戒嚴,這個日子太巧了。”

賈代善忍不住輕輕拍了一下賈璉的頭頂,問:“這個日子怎麼了?”

賈璉接著道:“雖然入了六月,需要江南絲綢是個推動解除戒嚴的好借口,但也並非非要這個由頭不可,若是祖父想早日推動戒嚴,必然也是做得到的。之所以到六月初推動,是祖父希望戒嚴是六月初解除。

六月至八月,海上容易起風暴,所以海匪會進港不出;但六月相比於七月,遇到風暴的幾率小很多,這個時候從山東煙台至遼東旅順,海上三百裡左右的路程,加之現下海上吹東南風,從煙台到旅順乃是順風,不到兩日的航程,路遇風暴和路遇海匪的幾率綜合起來是最低的。這是從海上出山東的最佳時機。

祖父在六月初推動了解除山東戒嚴,又派出三隊人馬外出尋找敬大伯的下落,皆是聲東擊西,吸引忠順王的注意力罷了。

但是要從海上繞道遼東回京,也需一個條件,那邊是忠順王決計不會想到敬大伯會走海路。作為執掌啟明的人,他為什麼想不到?大概是因為他本就和海匪勾結,海上也是他的人,所以篤定敬大伯不會鋌而走險吧。”

賈代善曆經無數風雨,早就是個極沉得住氣的人,聽到賈璉這番仿若親見的分析,也忍不住爽朗的哈哈大笑起來:“我璉兒真真是小諸葛,這番見微知著的本事,祖父征戰沙場半生,多少在戰場上的拚殺出來的將士還不如璉兒。”

賈璉微微一闔目,在邊境緝毒數年,那些毒梟哪個不是亡命徒,若是稍微遲鈍一些,彆說緝毒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所謂天才,也不過是血與火中淬煉出來的罷了。

賈代善極儘誇讚自己的親孫子一番,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問:“如今才六月,若是你敬大伯這幾日就到了遼東,也就夏季就回來了,璉兒怎麼又說春華秋實,爭取回來趕上盼哥兒的百日宴?”盼哥兒就是賈珍之子的小名兒。

賈璉仰頭望著賈代善,眨眨眼睛,理直氣壯的道:“因為敬大伯要等人去接應啊!”

賈代善笑著問:“璉兒的意思,接應你敬大伯的人秋日才能到嗎?”

賈璉歪頭想了一下:“若是順利的話,秋日就到了,若是不順利,敬大伯許是要初冬才回來呢。左右是能回來的,就是苦了大伯母日日懸心。”

賈代善聽了賈璉這話,越發笑得前仰後合,牽著賈璉道:“神算者,我璉兒也。走,咱們去演武場練幾招,出一身的汗,回房沐浴才痛快。”

整個寧榮二府,最苦的就是崔氏和賈珍夫妻了,離賈敬出發前去山東已是一年有餘,賈敬仍舊音信杳無。賈代善和賈璉雖然看著崔氏可憐,卻也不能在這關鍵時候說實話,但凡忠順王從崔氏身上看出蛛絲馬跡,反而給賈敬一行增加風險。

餘者如竇氏也十分同情崔氏,賈赦沒其他優點,但是個重親情的人,聽說賈敬失了蹤跡,人也悶悶的。其他的無論真心還是假意,總要露出幾分憂色和惋惜。

聊城運河重新開了航運之後,忠順王依舊沒有放棄對聊城的監視,其他賈代善派出去的三路人馬也被忠順王的人綴上,每隔幾日就飛鴿傳訊告知忠順王情況。

一連數日沒有賈敬的消息,忠順王就坐不住了,要知道山東距京城,快些也不過十來日路程,若是還尋不著賈敬,隻怕賈敬這兩日就要進宮複命了。

呂先生也十分困惑,照理說這是賈敬回京的最好時機了,就是賈代善派出去接人的三路人馬都是聲東擊西,賈敬也該有所動靜才是,誰知賈敬依舊毫無音信。

呂先生困惑難解的時候,就愛自己和自己對弈。

這日,呂先生在院子裡樹蔭下擺了一張棋桌,棋盤上,已經布下了黑白二子,黑子取地,白字取勢,雙方廝殺激烈。呂先生善棋也善謀,鮮逢對手,他曾經連續好幾年無往不利,直到五年前,布下毒殺賈代善的計劃失敗。

那次失敗之後,呂先生仿佛要把他之前贏的都輸出去,這幾年隻要和賈代善對上,呂先生就沒有勝過。這一次,更是輸出去了經營數年,才暗中控製到手的山東。呂先生兩根修長的手指夾著一粒白子心想:如果這局是賈代善來破,他會落子在哪裡?

正想著,呂先生覺得臉頰一涼,才注意到是下雨了。

夏日的雨,伴隨著轟鳴的雷聲跟瓢潑似的傾瀉而下,隻一瞬間就將呂先生澆了個渾身濕透。又一聲雷鳴鑽入呂先生的雙耳,仿佛炸開了呂先生混沌的大腦,靈光和天邊的閃電一同乍現:我知道了!

顧不得收起名貴的香榧棋盤,也顧不得回屋換衣裳,呂先生抬腳就快步朝忠順王的書房走去。

忠順王見呂先生跟個落湯雞似的闖了進來,皺眉問:“先生這是怎麼了?”

呂先生看了一眼忠順王的書房,沒好意思一身水的進去,忠順王擺擺手,屏退了下人,才叫呂先生入內問:“先生想到什麼了?這樣慌慌張張的?”

呂先生道:“王……王爺,我知道賈敬走哪條路了。海上,過遼東半島回京。”

忠順王聽了,伸手在書案上一拍,怒道:“他怎麼敢!”

呂先生抬頭看了一眼外頭的天氣,一道閃電正好霹下來,像一把利劍劃開擋住視線的雨幕,讓人在一片朦朧中看到真相。

呂先生歎息一聲道:“為什麼不敢,王爺以為周滄海會攔住他嗎?按往常慣例,每年五月底,周滄海他們就該回港避風了,過來八月才會出來。今日京城才下第一場雷雨,就算煙台和旅順風暴來得比京城早幾日,從山東全省解除戒嚴到海上起風暴之間也有七八日時間,已經足夠賈敬由海上進入遼東了。”

忠順王聽了,既沒有說話,也沒有暴怒,反而像被人扼住咽喉一般,半日都沒發出一點聲響,連呼吸聲也無。隔了會子,忠順王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呂先生也跟著呼出一口氣。方才,他都要擔心忠順王一口氣上不來被自己憋死了。

“賈代善!”忠順王是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的,那語氣包含著恨不能將賈代善嚼碎了的憤怒。“幸而我們下手得早,戚川已經不會說話了,勾結周滄海的事,皆是戚川一個人的主意!對了,依先生看,咱們現在還能攔住賈敬嗎?”

呂先生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臉上神色頹然。點頭是因為萬幸戚川死了,搖頭是因為他知道很難攔住賈敬。作為一個靠智慧立足的人,最大的打擊莫過於在他以為這次一定贏的時候,又輸得毫無還手之力,平日儒雅飄逸的呂先生,現在沮喪得像一隻霜打了的茄子。

隻沮喪了片刻,呂先生又振作起來搖了搖頭:“沒有把握,賈敬入遼之後,咱們便不能大張旗鼓的截殺他了,倒是可以派殺手去遼東看看運氣。賈代善為了掩人耳目,派出的三股接應沒有一股往遼東方向去的,想來賈敬也是人單勢孤。”

忠順王點了點頭,好在他手上有啟明,雖然不能像在山東一樣設置關隘盤查,但是賈敬想要從遼東回京,也沒那麼容易。

如此又是兩月有餘,忠順王的人一無所獲。

九月初四,賈珍之子百日宴。因為崔氏堅持要等賈敬回來替賈珍之子取名字,故而此子尚未入族譜,也沒大名。寧國府上下都盼著賈敬回京,因而此子小名叫做盼哥兒。

崔氏原本不打算大辦盼哥兒的百日宴的,賈代善讓竇氏去跟崔氏說盼哥兒將來也是一門族長,且不可太簡慢了,即便不大辦,也得過得去才好。賈代善也不管崔氏滿腹擔憂,還給盼哥兒包了一份大禮。

直到九月底,前往遼東送軍糧物資的戶部官員和兵部押運官兵回京複命,賈敬才跟著戶部、兵部一行人回到京城。此時,距賈敬出巡山東已經一載有餘,離賈敬在山東是失了蹤跡也有八個多月。

聽說賈敬回來,日夜擔驚受怕的崔氏都沒來得及高興,就一下昏厥了過去。在沒找到賈敬的時候,崔氏日夜懸心,又要支撐家裡,早就到了支撐不住的邊緣。真得了賈敬回京的消息,崔氏緊繃的弦一鬆,徑直昏了過去。

寧國府這邊又一陣慌亂,忙請女醫來掐人中,好在崔氏是高興昏的,很快醒了,又忙吩咐下去布置艾草火盆給老爺洗塵,又命人準備熱水吃食。

賈敬在外輾轉大半年,東躲西藏、風餐露宿,自然不如在寧國府錦衣玉食的生活,人黑了不少不說,也瘦了一大圈,自然是又疲又累的,可是賈敬也顧不得那許多,忙沐浴更衣,帶了幾塊軟和易克化的點心在路上吃,就進宮複命了。

今日非朝會日,景和帝在上書房批奏折。

聽戴權回稟說賈敬賈郎中回京了,與榮國公賈代善一起,在宮門外求見。景和帝聽了,忙放下手中奏折道:“宣。”

有過了一陣,賈代善和賈敬入上書房行禮,這次景和帝罕見的並沒有道免禮,而是等賈代善和賈敬跪拜完,才道:“大膽賈敬,你可知罪?!”

賈敬俯首道:“微臣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