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賈敬謝恩之後, 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景和帝手指在書案上叩了兩下,抬頭問賈代善:“破軍,你覺得朕的幾個皇兒,誰有膽子勾結倭寇?”

賈代善聽得心驚肉跳的, 見景和帝仍沒有懷疑到忠順王頭上, 忙站起來道:“回皇上, 臣不敢妄言。”

景和帝道:“破軍快坐下, 今日咱們乃是舊友說話, 不用總行君臣之禮。”

賈代善應是道謝,景和帝接著問:“破軍,朕知道你心中定然有相疑之人, 你隻管直言,無論說了什麼,朕都不會怪罪你。”

賈代善突然又想起去歲巡視粵海的巡按團出發之前, 賈璉問自己的一句話‘若江大虎和忠順王說得有出入,皇上會信誰?’那麼現在呢,自己出來指證忠順王,皇上會信誰?忠順王怎麼說都是宗親, 又是將皇上扶上皇位之人, 如果皇上信了他, 自己身後的賈氏一族該當如何?

沉吟會子, 賈代善道:“皇上,臣,因為疑心太多人, 故而沒有疑心之人。”

景和帝盯著賈代善看了一會兒,見賈代善神色坦然,突然,景和帝哈哈笑道:“不,破軍,你有疑心的具體之人,並且猜到山東有人勾結倭寇。方才賈郎中敘述這次盜盟書的經過,他雖說得精簡,朕還是聽出破軍之前就對山東局勢了如指掌。

原本山東全省戒嚴尋找賈郎中,是你算準了時間在朝上執言說不能因賈郎中一人之命誤萬千百姓之性命,山東因此解禁。可是山東戒嚴數月,這話什麼時候不能說,偏偏你在五月底說,六月初正好傳入山東?

因為你早就篤定山東勾結倭寇,所以在賈郎中出發前,就給了他兩名善於海上行船的船工做長隨,一旦賈郎中有所斬獲,便從海上撤退。六月初山東解除戒嚴,也恰巧卡上海匪回港避風的節骨眼。

為什麼戚川在路上圍追堵截賈郎中,幾乎將山東都翻轉過來,就是沒疑心到海路?因為戚川知道海上是自己人,你也知道海上是對方的人。朕不信你連對方勾結海匪都提前知悉,卻沒疑心是誰勾結海匪。破軍,你為何不說實話?”

賈代善麵露為難之色,半日,才咬牙起身道:“皇上恕臣不敬之罪!”

景和帝點了點頭。

賈代善走到景和帝書案之前,手指沾了茶水,在書案上寫了一個‘順’字。

景和帝臉色大變,瞬間紫漲,又由紫變紅,由紅變白。賈代善餘光注視著景和帝的神色,此刻景和帝正在和自己激烈的交戰,信忠順王還是賈代善,景和帝一人的態度關係忠順王府和寧榮二府的興衰榮辱,賈代善不得不緊張。

其實景和帝的臉色瞬間就恢複了常色,賈代善卻覺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景和帝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端起茶碗,澆在了書案上,那個字跡半乾的‘順’字很快淹沒在一汪茶水中,什麼都看不出了。

賈代善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景和帝此舉是在告訴賈代善:桌上的字賈代善沒寫過,景和帝沒看過,隻是打翻了一碗茶而已。

“臣謝皇上饒恕臣衝撞之罪。”賈代善道。賈敬也忙起身站在賈代善身後行禮謝恩。

景和帝爽朗一笑道:“不小心打了一碗茶,有什麼衝撞不衝撞的?破軍你也太過小心翼翼了。賈郎中在外公乾一年多,剛一回京又入了宮,隻怕還沒好生和家人團聚,朕就不留你們繼續說話了。”

說完,景和帝又傳戴權進來收拾書案,另命小宮人送賈代善和賈敬出宮。

從上書房出來,已是黃昏。

景和帝用茶水潑了賈代善寫在書案上的字,就代表無論景和帝選擇信誰,都不會將賈代善疑心忠順王的事告訴忠順王,但是這對於賈代善來說,遠遠不夠。

景和帝總共問了兩遍戚川身後的人是誰,第一遍賈代善沒回答;第二遍賈代善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等著景和帝自己去分析,自己去懷疑。

是賈代善不想扳倒忠順王嗎?自然不是!可是當一個人心中對另一個人還有信任的時候,那人哪怕有再多昭然若揭的疑點,旁人哪怕磨破嘴皮,也無法輕易打消被蒙蔽之人對那人的信任,說不定反而覺得苦口婆心指出疑點的人是彆有用心的挑撥離間。

景和帝也是人,是受過忠順王救命恩惠的人,要打消景和帝對忠順王多年的信任,必須要讓景和帝先對忠順王生疑。賈代善在第一次景和帝問起的時候果斷否認;第二次問起時欲言又止,皆是引導景和帝自己去想,自己去懷疑。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信任,在他產生懷疑前有多牢不可破,在他產生懷疑後就有多潰不成軍。隻要撕開懷疑的口子,被蒙蔽之人就會靈光乍現般回憶起以前自己深信不疑的種種實際上有多少可疑之處,懷疑會自己在被蒙蔽之人心中瘋狂生長,再也不能心無芥蒂。

兵法有雲,攻心為上。攻心,不止是攻敵人的心,對敵人有牽製之人的心,為何不攻?那麼,皇上,您的心我攻破了嗎?您對忠順王,產生懷疑,進而回憶起他之前有頗多可疑之處了嗎?

賈代善不過是在素來信任自己的景和帝跟前兒說了一場話,但是在賈代善心中,今日的凶險不亞於以前自己打過的任何一場硬仗。

目送賈代善叔侄出了上書房,景和帝回過神來,書案上那一灘茶水已經被戴權收拾乾淨,毫無痕跡,但書案上那個‘順’字卻在景和帝的腦海中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麵目猙獰。

忠順王,自己從來沒有疑心過的弟弟。但是朝堂上,極力要尋找賈敬,不惜一直封鎖聊城,戒嚴山東的人也是忠順王。他為什麼一定要在山東找到賈敬,他那麼執著,是希望活要見人,還是死要見屍。

賈敬說他六月初從煙台登船去了遼東;六月初戚川全家葬身火海;如果賈敬沒有出其不意逃離山東,賈敬會連同他盜到的盟書一起葬身山東嗎?就像戚川全家一樣,死得乾淨徹底。景和帝越想越覺心驚肉跳,不知不覺中,景和帝已經出了一身的汗。

景和帝為君多年,後怕之後,很快平靜下來,對戴權道:“你去宣忠順王進宮。”略頓一下,又道:“若是忠順王給你茶錢,你隻管收下。”戴權應是去了。

此刻的忠順王府,忠順王如坐針氈。“先生,賈敬和賈代善進宮,定會告本王一狀吧?”忠順王和呂先生相向而坐,已經沉默了許久,忠順王終於耐不住性子問呂先生。

呂先生道:“王爺,切不可沉不住氣!”

正說著,管事前來回話說戴權戴公公到了。忠順王又是眉心一跳,定了定神才道:“快請。”自己也快步走出了書房。

忠順王到了正廳,戴權忙上前行禮道:“奴才問王爺好。”

忠順王見戴權笑眯眯的,又略安心了一點,道:“戴公公免禮。這個點兒了,公公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

戴權笑道:“皇上說有急事要見王爺,讓奴才來傳個話。”

忠順王點了點頭,又命人取來一個荷包遞給戴權,說:“煩勞公公跑一趟,這個公公留著吃茶。”

戴權笑道:“王爺客氣了,隻是王爺厚賜,奴才卻之不恭。”於是伸手接過荷包掂了掂,又笑著對忠順王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