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1 / 2)

王夢香罵著又撲了過來, 染鮮紅蔻丹的手鬼爪一樣鋒利。

阮蘇這下有了防備,輕巧地躲過了, 小曼也反應過來, 衝過去抱住王夢香的腰,將其撲倒在地, 劈裡啪啦左右開弓,抽了她好幾巴掌。

王夢香並非一個人來的, 陪同她的是幾位常一起搓牌的貴太太。眾人約好了出來逛街, 不料竟遇上這種事,連忙上前勸解。

“不要打了, 不要打了, 大家都是體麵的人啊, 何必給彆人當把戲看。”

小曼揮開她們的手, 啐了一口。

“呸!她剛才有想過自己是體麵人嗎?她不要臉,我就把她的臉抽腫!”

好姐妹如此幫自己出氣, 阮蘇心中說不出的暢快, 臉也不痛了。

但是當她望了望四周,看那些圍觀者臉上的表情, 就知道他們已經認定自己是個被人抓住尾巴的狐狸精。

而趙家家底豐厚, 小曼在街上公然打趙庭澤太太的臉, 怕是落不著好。

思及至此,她喊了一聲。

“小曼,彆打了。”

小曼正好也打累了,掐著王夢香的脖子道:“那我按住她, 你來打。”

她這是把人家當成了案板上的豬肉麼?不剁個乾淨不歇息?

阮蘇險些笑出聲,努力維持冷漠的模樣,捂著臉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王夢香。

“你我是見過麵的,上次見麵時你也不瘋。我便要問個清楚,你為何對我栽贓誣陷,還如此暴力?”

“栽贓誣陷?栽贓誣陷?”王夢香頂著一張豬頭臉,憤然指向她的腰際,“你戴著它,還好意思說我栽贓誣陷?”

阮蘇低頭一看,是看戲那天趙庭澤送她的香囊。

她因為味道確實好聞,拿回來後就一直掛了個在腰上。

原來是因為這個……可這隻是香囊,滿大街都可以買,不是內衣物,更不是捉奸在床。

對方如此撒潑,仍然是無理的。

她摘下香囊,蹲在王夢香麵前。

“這種小玩意兒,我隨時可以買到一屋子,能證明得了什麼?”

王夢香突然哭了起來。

“這香囊是我家先生老家特產的,隻有他們那兒的人才會繡這種荷包。當初他第一次與我約會時便送了這個,我家中珠寶首飾一堆,唯有此物舍不得佩戴,至今完好無損……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會送給彆的女人,真是傷透我的心……”

她一哭,貴太太們便圍過去安慰,旁觀路人也生出憐憫。

唯有小曼翻著白眼道:“誰傷透你的心你就找誰去,冤枉好人做什麼?說我家太太勾引他,也不看看你家那位長什麼樣,才貌品性家產哪裡比得上我家二爺?勾引他,瞎了眼差不多,呸!”

“你……我要撕爛你這丫頭的嘴!”

王夢香真是被她氣死了,眼淚顧不上擦就站起來。

這回換了阮蘇來攔她。

“王太太,你家裡發生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身為女性我很同情你,可這並不是你拿彆人出氣的理由。就像小曼說的,我已經有了全寒城最好的男人,何必去外麵勾三搭四,不是吃飽了撐的麼?今天你打我一巴掌,小曼還了你幾巴掌,這些香囊回去我便燒掉,咱倆算是扯平了。今後你要是願意,我們見麵可以點個頭,要是不願意,非得糾纏下去……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警察局見、棺材鋪見,您說是麼?”

王夢香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圍觀路人舍不得離開,滿懷期待地要看一看這場大戲的最後結局。

誰也沒有想到,幾秒後居然又殺出一個程咬金。

汽車停下,王亞鳳走了下來,過於蓬鬆的愛思頭令她看起來像一朵細杆子的大蘑菇,表情冷漠,黑色旗袍散發出牌九與香煙的頹廢味兒。

阮蘇略顯驚訝,不明白她怎麼會來,剛想開口跟她說沒什麼事時,她目不斜視的與她擦肩而過,來到王夢香麵前。

那王夢香見到她後目光閃爍,情不自禁往後躲了躲。

阮蘇立刻意識到——這兩人有點恩怨。

她自動閉了嘴,將小曼拉到自己身旁,免得她大大咧咧引火上身。

王亞鳳誰都不看,隻盯著王夢香,視線從她淩亂的頭發、紅腫的麵頰、以及皺巴巴的旗袍上一一掃過,發出了聲清晰的嗤笑。

“老狐狸精洗乾淨了自己屁股上的騷味,跑街上來罵彆人是狐狸精,這事可真稀罕。”

王夢香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胡說八道什麼!”

“我胡說八道?那還勞煩趙太太仔細想一想,自己當初是如何從小跟班搖身一變當上這趙太太的呢?”

王亞鳳點了根煙,深吸一口朝她臉上噴出煙霧,煙頭閃爍著危險的紅光,仿佛隨時都會按在她臉上。

“我的好堂妹,你是為了自己的幸福,親手把彆人推進地獄裡,差點一輩子都爬不出來啊。”

她這番話裡有話的言論讓大家豎起了耳朵,幾個貴太太也不勸了,都想聽聽這無人知曉的密辛。

隻是王夢香並不肯給他們機會,明白自己在這老煙鬼麵前毫無勝算後,非常識相,也不管阮蘇和小曼,一扭頭就跑了,踩著高跟鞋一路嗒嗒嗒地跑到自家汽車外,頭都不回地鑽了進去。

這個結局夠讓人意外的,引起一片惋惜聲,看客們帶著遺憾散場。

回去的路上,阮蘇與王亞鳳共乘一輛車。

她上車便道謝,對方沒有接話,隻顧望著窗外抽煙,沒多久就成功將車廂裡變成一個雲霧繚繞的仙境。

她那雙褶皺深重的雙鳳眼籠罩在煙霧中,流露出的無窮儘的滄桑與疲倦。

阮蘇對這位二太太知之甚少,隻知道她喜歡打牌,嗜賭成癮,為了打牌可以兩天不吃不喝不下桌。

方才的話讓她有了猜測,對方此刻的模樣又令她越發好奇。

醞釀了片刻,她企圖開口問,不料一開口就吸進去一股二手煙,嗆到氣管裡,咳了個昏天黑地。

王亞鳳終於回過頭,很難得做了一件除打牌抽煙以外的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幫她順氣,同時笑道:“真是個小姑娘。”

阮蘇突然從她身上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初聞臭烘烘的,讓人惡心,可深吸幾口後,又忍不住想要探究,甚至是親自品嘗一番。

她想到了民國年間許多二世祖們喜歡的消遣,不由得心裡一緊,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問:

“鳳姐姐你身上好香,是什麼味道呀?買了新香水嗎?”

王亞鳳笑容消失,懨懨地說:“不知道就彆問,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不說,阮蘇不便追問,轉移話題道:“剛才可真是把我嚇壞了,幸好有你趕到,不過那王太太為何如此怕你呢?你們都姓王,是姐妹?”

王亞鳳吸了口煙,“你彆裝了,在段公館要論膽子,沒幾個人比得過你,會怕區區王夢香?”

阮蘇沒想到她如此慧眼如炬又如此直截了當,尷尬地笑了一聲。

她不問了,王亞鳳彈了下煙頭,倒是自己回答起來。

“沒錯,我與王夢香的確是姐妹,堂的,但是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姐妹更親。我們父親一起做生意,我與她一起念女子學校。在學校時,我比她受歡迎得多。”

阮蘇不懷疑她最後一句話,她如今雖然因為年紀大了,又總抽煙熬夜不保養,皮相顯得過於鬆垮,但五官與骨相是騙不了人的,年輕時必定是個豔麗的美人。

王亞鳳抽著煙,望著寒城數十年不變的夜色,生出傾訴的**。

“十七歲不到,來我家的媒人就數都數不清,我父親為我尋覓了不少好婆家,可我一個都不要,因為嫌那些人過於溫吞平庸。我仗著年輕貌美惹人愛,自信過了頭,心想自己要麼不嫁,要嫁就嫁個天下第一的。但這第一哪裡好找呢?蹉跎到了二十歲,莫說父親,我自己都有些急了。”

“畢業後我留在女校教英文,王夢香家裡談好了親事,準備半年後嫁過去。有次我與她約著去逛街,在西餐廳裡遇見一個男人,那真是叫一個相貌堂堂,器宇軒昂。”

說到這裡,她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連抽好幾口煙才將它壓下去,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

“我想我是著魔了,回去後滿腦子都是他,吃不下睡不著,隻恨自己膽子小,沒敢上前攀談。可你說巧不巧,幾天後我去校長家裡吃滿月酒,居然又碰見了他。校長還為我們做介紹,我才知道原來他叫趙庭澤,做酒樓生意的,年紀輕輕名下就有好幾家大酒樓了,最關鍵的是還沒成家。”

“我們開始約會,他請我吃飯,看電影,送我香囊和新衣服。那半年我過得像做夢一樣,第一次知道原來愛一個人是這麼開心的事。我與父親談好,隻要等到中秋他開了口,便允了這門親事。萬萬沒想到,八月一到我父親就出了事——他從外省押貨回來,半路被土匪綁上了山!”

“土匪要十萬大洋才肯放人,我家裡如何拿得出?隻得去求叔叔。一向和氣的叔叔突然翻臉不認人,不但不給錢,還說那批貨虧了本,要我家倒賠他兩萬塊。我後娘見勢頭不好,連忙帶著我才五歲的弟弟卷家當跑了,留我下來麵對這團爛攤子。”

“我找他們也找不到,求叔叔也求不通。去警察局,人家讓我先拿證據來說話,才肯上山救人。我能拿什麼證據?總不能讓土匪送條父親的腿下來,走投無路,隻好去找趙庭澤幫忙。”

“他不在家,我在客廳等到了晚上,好不容易有車進來,連忙跑出去,卻看見他跟王夢香在車中摟摟抱抱……原來,他們兩個早就背著我勾搭到一起了!”

王亞鳳止不住地發抖,“我氣啊!恨啊!回去的路上差點跳河,可是又不甘心!憑什麼害人的是彆人,死的倒是我呢?我就算真的要尋死,也得拉個墊背的!我回家就找了一把刀,等第二天去找他倆砍他個滿屋子血,然後再衝到山上去,找那些土匪同歸於儘!偏偏還沒等我出門,王夢香就來了,一見我就跪倒在我麵前,抓著我的褲子求我原諒她。”

“她什麼求饒的話都說了,隻道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才做出這種事來。她又說知道我被女校辭退,要幫我介紹份好工作,等局麵穩定了就去求她父親出錢救人。”

“我不是心軟,是蠢!傻乎乎的信了她的話,拿著介紹信跑到她說得地方去,結果……結果……她竟是把我騙到窯子裡!人家拿麻袋當頭套下來,一陣拳打腳踢,等我醒來時,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她說不下去,捂著臉無聲地痛哭,阮蘇見她的香煙快燒到手,忙拿走丟出窗外。

她哽咽著說了聲謝謝,抬起頭又點了根煙,仿佛拿它當麻醉藥來用,麻醉自己的神經。

“我在後院裡被關了兩個月,每日必有拳打腳踢。等好不容易能出來接客了,才從彆人口中聽說,原來我被關起來的第二天,那對狗男女就拜了堂,好風光呢!

窯子不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後來遇到了二爺,我這輩子怕是要爛在裡麵了……你瞧這花花世界,多好看多富麗,可這張華麗的皮囊下呢?都是爛的!臭的!長滿蛆的!”

阮蘇望向窗外,看著那繁華的夜景努力了好半天,竟是連句安慰的話都找不出。

來到書中幾個月,平心而論,阮蘇沒怎麼付出過真心。

在她心中,身邊的這些人不過都是書裡的角色,不是真實的。她利用他們,與他們談笑,卻沒把他們當做過真人看待,包括段瑞金。

但王亞鳳的一番話讓她深受震撼,意識到他們與單純的角色不一樣,有著自己的痛苦與喜樂。

麵對她慘痛的經曆,無論什麼安慰都顯得太無力。

阮蘇深吸了口氣,摸摸她的肩膀。

“都過去了。”

“過不去的,除非我哪天變成了傻子,不然那些記憶永遠不會消失。”

王亞鳳紅著一雙眼睛,手指用力戳了戳太陽穴,“它們長在裡麵了,知道嗎?這些年我沒想過彆的,腦子裡都是恨。”

阮蘇抿了下嘴唇,試探地問:“你想過報仇嗎?”

她苦笑一聲,“怎麼會不想?上次你開舞會趙庭澤不請自來的時候,我一邊抓牌一邊就在想,要是我現在就把他殺了,趙家會不會炸開鍋?”

“你為何沒行動?”

她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怕對不起二爺。他是我的恩人,我這輩子沒碰見過好人,除了他。如今我的身份不止是王亞鳳,也是他的姨太太。姨太太殺了人,他難道逃得脫乾係嗎?趙家人哪怕鬥不過他,也不會輕易罷休的。”

阮蘇聽她提起段瑞金,忍不住問:“這麼說來……你很喜歡二爺?”

“不是喜歡,是佩服。阮蘇……”

她突然握住她的手,“我不是矯情的人,說不出矯情的話,我隻問你,你對二爺是真心麼?你又知道他對你的真心麼?”

阮蘇張了張嘴,“什麼?”

“你不要裝傻,我知道你什麼都懂。你若是覺得我跟老大老四礙眼,讓你覺著不方便,隻消說一聲,我立馬帶著她們消失,絕不給你們添半點麻煩。”

阮蘇哭笑不得,“我怎麼會覺得你們礙眼?我才最晚來呀。”

這時車已開到了公館,二人都不說話了。王亞鳳從包裡掏出一個小鏡子,補了些唇膏,夾著香煙下車,恢複成老賭徒二姨太。

小曼從另一輛車上下來,問阮蘇這一路有沒有受到刁難。

她搖搖頭,看著王亞鳳的背影,恍惚感覺她的黑色旗袍、高跟鞋、巨大的愛思頭,乃是一具盔甲,包裹著她,支撐著她,得以在冷漠的人間走下去。

這夜她睡不著,拉著小曼坐在床邊不讓她走,纏她為自己唱歌。普通的歌還不要,非聽那甜蜜的、讓人心情愉悅的歌。

小曼拗不過她,清清嗓子,“那我可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