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1 / 2)

趙祝升對她的呼喊沒有任何回應, 眼睛都不眨地望著天, 已然是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阮蘇叫了半天,擔心得要命, 讓小曼去屋裡弄點熱水, 給他喝兩口先。

小曼跑進屋子, 她在司機的幫助下把趙祝升扶起來, 緩慢地往裡挪。

挪到一半, 小曼跑出來喊:

“裡麵沒有熱水啊,家具都被搬空了, 什麼都不剩。”

“搬空了?”

“是啊,隻剩下客廳一口棺材。”

聽到棺材二字,趙祝升有了動靜, 推開他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口中喊著爸爸媽媽。

阮蘇說不出話,跟在他後麵走,怕他摔跤。

他回到客廳裡,悲傷情緒猶如被打開了閥門,趴在粗糙簡陋的棺材上失聲痛哭。

阮蘇站在門邊,小曼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旁,眼眶裡也有水光在閃爍。

“唉,太可憐了,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阮蘇站了會兒,對司機道:“你先回去,跟二爺打個招呼, 就說我今晚在趙家陪趙小先生,他要是願意來的話就來,不願意來也請放心,我帶了護衛。”

司機領命離去,阮蘇讓小曼看著趙祝升,自己在宅子裡轉了轉,想找點吃的,免得趙祝升餓一天昏過去。

可惜走了一圈,什麼收獲也沒有。地上到處是摔碎的碗碟與花瓶,餐桌上鑲嵌了一點裝飾用的金片銀片都被人撬走了。

她正犯難,段瑞金來了,一同帶來的還有幾個大食盒與厚毛毯。

食盒裡裝得是老媽子做得晚餐,種類豐富,菜湯齊全。

將這些飯菜擺在破損的餐桌上,阮蘇去喊趙祝升吃飯。

他隻顧著趴在棺材上哭,根本不理人。

段瑞金看了看,走過去冷冷道:

“你父母若是九泉之下有靈,一定對你無比失望。全家人都死了,而你隻會哭。”

他渾身顫了下,回過頭,少年獨有的意氣風發早就消失不見,蒼白臉龐上留下的隻有絕望與痛苦。

“那我還能做什麼呢?衝去他們麵前,一刀宰了他們嗎?”

段瑞金道:“事在人為,你隻想著哭,就永遠隻會哭。可是你若有計劃,即便此時僅僅是深埋土壤裡的一顆小芽,來日也有機會長成蒼天大樹。”

趙祝升沉默不言,由於先前哭得太激烈,身體一陣一陣的抽搐著。

阮蘇用一條毯子蓋住他,輕聲道:

“吃飯吧。”

趙祝升站起身,兩條細腿打著顫,抓緊那條毯子獨自走到桌前,筷子都沒拿,直接用手抓了一塊肉塞進嘴裡。

小曼本要遞筷子給他,被阮蘇攔住了,輕輕搖頭,示意不要打擾。

他越吃越快,簡直成了狼吞虎咽,不知是真的餓壞了,還是用食欲填補傷悲。

吃到肚子實在裝不下了,趙祝升停下來,望了眼棺材,走過去席地而坐,依靠在上麵閉上眼睛,宛如兒時的他在母親懷中睡覺。

阮蘇等人開始吃飯,吃完後隨便收拾了一下,段瑞金讓司機從車上搬下來幾張軟墊子,在客廳角落裡坐下休息。

阮蘇靠在段瑞金肩上,因為一入夜就手腳冰涼,於是握住他的手,借他的體溫取暖。

她看著趙祝升,心裡很不是滋味,往段瑞金脖子上蹭了蹭,閉上眼睛不願再回顧這件事。

段瑞金握緊她的手,嘴唇印在她額頭,自己的眉心緊鎖著,心裡擔憂得是另外一件事。

趙家的一係列遭遇,背後定有人在操控。

趙庭澤反對的是征收軍糧錢,讓人很難不與即將到來的二十萬大軍聯係到一起。榮家兄弟力量強大到這種地步,作為寒城最大經濟支撐的金礦能安然無恙嗎?

有些東西,自己放棄是一回事,若是被人搶走,那就是失敗者永恒的恥辱了。

一夜過去,陽光照進趙宅的西式落地窗,一陣微風吹進來,黃表紙燒剩的灰燼隨風上揚,飄落在趙祝升的睫毛上。

他頭疼欲裂,渾身難受,發出一聲悶哼,下意識地喊:“媽,我要喝水……”

水杯遞到他手裡,手感卻不是他平常用的那一個。他睜開眼睛,看見眼前的人愣了愣,又發覺腦袋下的枕頭太堅硬,硌得他難受,低頭一看看見了棺材。

被遺忘的記憶重新湧現,趙祝升垂下眼簾,滿臉晦暗。

阮蘇蹲在他麵前,麵容清新得像沾了露珠的百合花。

“我要回去了,你呢?有什麼打算?”

趙祝升不說話,她又道:“我可以找人幫你父母下葬,買墓地的錢也可以幫你出。你這段時間最好是不要一個人呆在這裡,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容易出危險。”

他自嘲地笑了聲,“你怕我尋死麼?”

阮蘇道:“是,我怕。仇都沒有報就去死,是懦夫的行為,我不希望看見你變成懦夫。”

趙祝升蜷縮起膝蓋,用雙臂抱住腦袋,聲音悶悶的傳出來。

“我哪兒有能力報仇,我就是一個廢物,寄生在父母身上的菟絲花,離了他們我連活都活不了……”

阮蘇道:“你要是廢物,那我是什麼呢?當初若是沒有你幫忙,百德福根本開不起來,你忘了嗎?”

段瑞金就站在他們身後,聽見這話皺了皺眉,因為知道她是為了安慰他,隻好將不爽的情緒壓下去。

趙祝升抬起頭,眼眶腫成了兩顆小桃子,多日沒梳洗的臉也沒眼看。

“你真的不覺得我是廢物嗎?”

阮蘇微笑著伸出手,幫他理了理雜亂的頭發。

“當然不是,但是你得告訴我,接下來如何打算?”

趙祝升看著地板,凝固已久的腦子轉動起來。

“我、我可以去找外公外婆,不過他們年紀大了,可能不好收留……我記得晉城似乎也有個親戚,做生意的,聽說還不錯,或許我該去投奔他……”

阮蘇問:“你要去晉城?”

他煩惱地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阮蘇回頭看向段瑞金,後者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拒絕與她對視。

可她固執得很,盯著他一動不動,他最後還是回過頭來,不情不願地點了下頭。

阮蘇露出感激的笑容,對趙祝升道:

“不如你先去段公館暫住一段時間,養好傷再做打算。”

“段公館?”

趙祝升猶豫不決。

阮蘇趁熱打鐵,“對啊,至少你今年得留在寒城吧,過不了多久就是頭七了,你要是不在,像什麼話呢?”

趙祝升被她說得動搖,慢吞吞站起身。

他現在的形象堪比街邊流浪漢,阮蘇隻想把他拉回去衝洗出人模樣來,自顧自地做了安排。

“你先跟我們回去洗澡換衣服,我呢就為你聯係墓地與抬棺的,總之等安葬好你家人,再談以後的事。”

趙祝升人生中頭一次主持喪事,完全沒有頭緒,身上又帶著傷,正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刻。

阮蘇帶他回到公館,給他一間客房,讓小曼暫時照料他。自己則去找了老媽子,詢問寒城喪事習俗,按照她的指點一一辦理妥當。

回來後的第三天,葬禮舉行。

監獄那邊終於做了次人,同意他們把趙庭澤的屍體領出來,裝裹下棺。

送葬隊伍排得老長,不是因為吊唁的人多,而是抬棺的人多。

一口棺槨需要八個人抬,趙庭澤一口,王夢香一口,雙胞胎一人一口小的,加起來便有二三十人了。

再加上那些扛靈幡的、演奏哀樂的、放鞭炮的,林林總總加起來,將近一百人。

趙祝升穿著連夜趕製出來的孝衣,戴著一頂紙糊的高帽子,用稻草杆綁了腰,宛如一個小醜,抱著父母二人的黑白照片,走在這條長龍的最前方。

因局麵動蕩,看熱鬨的人也少了。百姓們都不露頭,躲在倒插了掃把的門後,從縫隙裡偷偷看他們,唏噓著趙家的變故。

步行五六裡,來到山坡上。

墳坑已經挖好,一排四個,在鞭炮聲中,抬棺的人齊心協力將棺槨放進去,開始填土掩埋。

趙祝升一言不發地看著,一直不願意麵對的事情此時變得無比清晰——從今往後在這世上,他將是孤身一人了。

“是你的無知害死了他們。”

那一晚榮閒音對他說得話在耳邊回蕩,當墓碑立好後,他跪在父母墳前,各自磕了三個響頭,暗暗在心中發誓,餘生他活下去的意義,便是為他們報仇!

葬禮結束,大家各自散了。

趙祝升摘掉帽子脫了孝衣,孤孤單單地走下山。

山腳下停著一輛車,與這裡蕭瑟的風景格格不入。

他深吸了口氣,努力壓下抑鬱的心情走過去,卻發現車裡隻有司機。

司機說:“太太今日新飯店開張,騰不出手來,命我來接您,您想回公館還是去飯店?”

趙祝升訝然片刻,自嘲地笑了。

也是,悲喜不相通,對方幫他幫到這個程度已是仁至義儘,哪兒有陪著他一起頹喪的道理。

他說了聲去公館,坐進車裡望著倒退的荒山,腦中浮現二人第一次正式交談的情形。

那時他還有年少輕狂的底氣,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嬉皮笑臉地問她:“你找我?”

因前不久才抓捕過一批鬨事的人,阮蘇第二家飯店開張的規模比上次小了許多,隻請小鳳仙來唱了兩台戲,便算完工了。

她沒有另取名字,依然叫百德福,準備當個連鎖品牌來經營。

大約是因為婁望南的手藝積累下好口碑,她的名氣也愈發大了,新百德福的生意挺不錯,第一天就有很多人來捧場。

阮蘇在那裡應酬,待到晚上八點多,將場子交給婁望南,乘車回家。

路上小曼見她悶悶不樂,問:“太太您在擔心生意嗎?如今趙家倒了,寒城的飯店群龍無首,正是百德福發展的好機會呢。”

她搖搖頭,“我愁得是阿升,該怎麼安排他好呢?”

小曼回憶了一下這兩天趙祝升的表現,也有些唏噓。

“他當初是多麼生龍活虎呀,給他一個炮仗他都能把自己炸上天。自打那些事發生後,他簡直跟變了個人似的,話也不說,覺也不睡,每次看見他,就跟木偶似的坐著或站著,真是讓人擔心呢。”

阮蘇道:“可不是,他當初幫過我的忙,我不能看著他萎靡不振啊。”

小曼撇撇嘴,“幫他又能怎麼幫呢?給他錢?送他去念書?我看他都是不肯的。而且太太,您現在住得畢竟是段公館,留不留他也得參考二爺的意思。二爺估計是不大願意留的,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同意自己的太太收留不相乾的男人呢?他年紀說大不大,可是也有十七八呢,放在平常人家,都快要娶媳婦了。”

阮蘇被她這麼一說,更加煩惱,想了半天腦中冒出一個主意,狡黠地看小曼。

小曼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太太您看什麼呢?我身上又沒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