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1 / 2)

寒城隻有一條河, 倒是很好找。然而王亞鳳投河的時間是半夜, 河裡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打著幾十盞燈都沒用。

冬天河水又涼, 挨到一點便冰冷刺骨, 給打撈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十幾個打撈工輪番下去, 忙到了天亮。

阮蘇與段瑞金站在岸邊, 也看到了天亮。

當城內傳出雞叫,一個打撈工頂著張凍得發青的臉, 從水裡探出腦袋,驚喜地喊:

“找到了!快來人!”

眾人忙過去幫他,用一條繩索把屍首拉了上來, 放在岸邊的枯草地上。

王亞鳳的模樣與平時截然不同。

她是溺水死的, 屍首倒沒有很恐怖,隻是皮膚被河水凍成了青色。

她把頭發剪掉了,戴了頂毛線帽,身上穿得是素色棉襖,與一條厚實的夾棉長裙,看起來就像學堂裡的女老師。

阮蘇站在三米開外的地方,望著她的屍體,久久沒有動作。

段瑞金以為她害怕,用手捂住她的眼睛。

“怕就彆看了,省得晚上做噩夢,你先回去吧, 我來安排後事。”

阮蘇搖頭,推開他的手。

“我不怕,我為她感到開心,她終於解脫了。”

段瑞金皺眉,忽然路邊又來了一輛車,停穩後沈素心從車上下來。

她跑到屍首前,看著那再也無法抽煙打牌的二姨太,重重地發出一聲歎息。

“二爺。”沈素心來到二人麵前,“您準備如何安排她的後事?

段瑞金道:“她無父無母,親戚也聯係不上,自然由段公館出麵,按照寒城習俗來吧。”

“近日寒城內怪事頻發,實在讓人心神不寧。如今咱們公館也死了人,還是自儘的,恐怕會影響來年運勢。不如您將喪事交給我,我請些法師來做場法師,超度她早日投胎,亦為段家祈福。”

段瑞金對這事不怎麼在意,點頭同意了,同時吩咐段福,沈素心有什麼支出直接批準,不必請示他。

沈素心在這件事上很用心,親自去寺廟裡請了十八位法師,來公館念經超度,各種雜事也是她帶著人忙上忙下。

阮蘇從飯店回來,發現家中已布置好了靈堂,滿目皆白。

法師們正在誦經,氣氛莊嚴肅穆,令她不由自主放慢腳步,小聲囑咐小曼彆亂來,收斂些。

沈素心點起了長明燈,與兩位法師留下來守夜。

阮蘇半夜醒來,下去看了眼,發現法師都靠在牆上睡著了,隻有她還跪在蒲團上,用鐵簽子挑火盆裡沒燒乾淨的紙錢。

阮蘇走過去輕聲問:“你不困嗎?困了就去歇歇吧,亞鳳姐姐肯定已經收到你的好意。”

她輕笑道:“我不光是為了她祈福,也是為了自己。大家都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托二爺的福不必流落街頭,可是誰知道能活多久呢。”

阮蘇沒接話,因為心中太清楚,再過兩年打起戰來,誰都沒有好日子過。

沈素心不願聊得太沉悶,轉移話題,“說起來很有趣,當初你來的時候,大家以為還會有老六老七老八,沒想到你這樣厲害,二爺竟然為你修身養性,好好過起日子來了。”

阮蘇好奇地問:“沈姐姐,你當初為何會來段公館呢?”

長夜漫漫,適合講故事,她丟了幾張紙錢進火盆,看著火苗在裡麵跳躍,低聲道:

“我比你們幸運許多,兒時沒吃過什麼苦。我父親是個教書先生,人緣還不錯,就是愛當老好人,時常幫人寫封家書寫對春聯。

有一次他又幫人寫了信,因為那人騰不出手,他還自己貼了郵票寄出去。不成想那人是敵軍放在寒城的奸細,信封的反麵寫滿了情報。當時首長還是將軍,抓奸細抓得很嚴,把我父親與那個人一起抓進去,關了一個冬天。

他身子骨差,在裡麵染上癆病,出來沒多久就死了。我娘想改嫁,奶奶不肯放人,一定要她留下嫁妝。

她錢不夠,便對我說,素心呀你去嫁人吧,我為你尋個好婆家,往後不用你管我啦。

我想嫁就嫁,哪個姑娘大了不嫁人呢?用我的彩禮給親娘當嫁妝,也算儘了孝心。”

她說到這裡,臉上浮起一抹譏嘲。

“隻是沒想到,她給我找得好婆家竟然是鄉下的一個地主,六十多了還沒兒子,要娶第八房姨太太為他生兒子。我嫁過去兩年,生了兩個女兒。他氣得罵我是賠錢貨,要讓我娘還錢來。

我當時怕呀,根本不知道如何開這個口,跟我娘說女兒沒本事,生不出兒子來?

我想還是跑吧,跑得他找不著,誰知逃跑當晚就被他抓住了,他氣得中了半邊風,倒在地上起不來。我拿起包袱趕緊跑了,再也沒回去過。

我這輩子沒離開過寒城,跑也隻敢跑來寒城。因為怕被人抓回去,白天不敢露麵隻能晚上出來,活成了陰溝裡的老鼠。

一天晚上我出去找地方吃飯,被巡警給抓住了,非要將我遣送回去。是從礦上回來的二爺救了我,問我想留下還是回去。

我說我要留下,給他當個使喚丫頭,他說他不缺丫頭,隻缺幾房姨太太,將我收了進來。”

說到這裡,沈素心尷尬地笑了聲。

“我最開始還以為他跟那老地主一樣,沒想到……他真的是好人。”

阮蘇聽她誇讚段瑞金,心裡挺開心,感覺跟對方誇她眼光好似的,選了個好人。

她看了眼天色,想問沈素心要不要吃點夜宵,不料對方話頭一轉,謹慎起來。

“但是二爺好歸好,他家裡人可不簡單。”

“家裡人?”

“是啊。”沈素心輕輕握住她的手,聲音壓得很低,“我看你對二爺是真心的才告訴你,其他人都不知道。當初二爺來寒城的時候,他母親段老太太,還有他明媒正娶的太太是跟著他一起來的。”

阮蘇頭一次聽人提起這事,連腰板都挺直了些許。

“那後來怎麼走了?”

“我隻見過她們一麵,第二天兩人就走了。那天晚上二爺與老太太吵架,老太太想讓他生兒育女接手段家,他不肯,那林太太身體又差,天寒些便整夜咳嗽,寒城沒有醫生能治她的病,隻能回晉城去。我沒有與林太太說過話,隻記得她病殃殃的,但老太太手段著實強硬,我還以為二爺會扛不住呢。”

阮蘇咂舌,“還有這種事。”

沈素心深深地看著她,“林太太是老太太親自把關娶回家的,很討她喜歡,你以後要小心呀。”

阮蘇舒服日子過久了,想不到還有這一關,頓時頭疼起來。

沈素心又將一疊紙錢投入火盆中,“你去睡吧,我來守夜。我聽聞寒山寺裡的主持說,1080是個很吉利的數字。倘若一個人做滿1080件善事,便可脫離芸芸眾生,再無憂愁。”

阮蘇揉了揉發麻的兩條腿,扶著桌角站起來,“那我祝沈姐姐早日得償所願啦。”

“不,我是為二爺在做,我今生已無遺憾。”

沈素心說完閉上眼睛,轉動手中的佛珠誦起經來。

阮蘇一直很摸不透她,今天聽她說了這麼多,還是摸不透。

她回房間睡覺,第二天公館裡喪事的氛圍更濃厚了,連院中都銀裝素裹,下了雪一樣白。

阮蘇看著那些忙碌的人,挺想留下來看看。但新百德福開張不久,不能偷懶,於是吃完早飯就出門了。

新百德福的店址位於朝霞路,是一條很古老的街,道路兩旁隨處可見前朝大戶人家的老宅子,與南街那些大量西洋化的街景很不同。

路過一戶大宅門口時,司機忽然問:

“太太,您知道這是誰家麼?”

阮蘇看了眼,灰牆黑瓦樹木蒼翠,並無匾額,搖了搖頭。

“誰家的?”

“榮家的。榮大帥當年娶了市長的獨女,這市長府就變成了榮府,現在他早就將大帥府搬到晉城去了,隻有榮二爺住在這裡啦。”

阮蘇看著那扇緊閉的黑色大門,想起榮閒音時常冒出來的詭異舉動,眉心皺得緊緊的。

汽車仍在行駛,大門很快遠的看不見

不久後他們到了新百德福,門口熱鬨的情形讓阮蘇壓下腦中的疑惑,暫時以賺錢為重。

榮府,榮閒音躺在一張搖椅上,閉著眼睛跟隨旁邊收音機裡的音樂哼小曲兒,曲目乃他最喜歡的空城計。

而在這空城計中,他最最喜歡的角兒,自然是諸葛亮。

諸葛亮,臥龍先生,無需力拔千鈞氣蓋世,便可運籌帷幄,定人生死。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他想起了趙家的倒台,嘴角止不住上揚。

那可不就是論陰陽如反掌,輕而易舉定乾坤麼?

榮福星不合時宜地扯開了嗓子。

“老子要吃飯!老子要吃飯!”

榮閒音頭疼地歎了口氣,擼下手腕上的瑪瑙手串砸過去。

榮福星飛起來,嘲笑他,“嘎嘎,沒打著!”

手串掉到石板鋪的地麵上,摔得粉碎。

他準備叫人來收拾,順便喂喂鳥,忽然看見榮福星脖子上掛得那塊金牌,想起了段瑞金。

自己能弄倒趙家,憑什麼就弄不倒段瑞金呢?

論根基,外來的段家還比不過趙家。

榮閒音坐在椅子上一個人琢磨,突然起身走向內廳,拿起電話,撥打了市長辦公室的號碼。

於是這天下午,段瑞金在驗收新礦石時,王經理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告訴他新收到的消息——

收上去的安全費不夠,政府派來了新指標,要他補交七十萬。

王經理愁眉苦臉,“這可怎麼辦啊?就算咱們挖得是金山,但也有成本不是?上哪兒給他們找這麼多錢?錢全交了,咱們礦上還怎麼維持?”

段瑞金捏著幾枚碎礦石,垂眸想了片刻,冷冷道:

“不必管他,你不是在做上個季度的生產統計麼?乾你的活去。”

王經理嚇了一跳,“不管?萬一那邊問起來怎麼辦?”

他看看周圍的工人,壓低了聲音,“二爺,趙老板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二十萬大軍馬上就要來了,咱們不能以卵擊石啊!”

段瑞金冷笑了一聲,把驗收無誤的礦石丟回石堆裡,吩咐人拉走,而後說道:

“誰是石頭誰是雞蛋還不一定,他們用這個辦法搞倒了趙家,就想用同樣的辦法來搞倒我……哼,想得美。”

王經理熟悉他的脾氣秉性,知道他不是喜歡誇海口的,見他語氣沉穩,慌亂的心情也跟著沉著起來,繼續乾活了。

幾天之後,段瑞金因公務出城了一趟。他前腳剛走,後腳礦上就來了一隊帶槍衛兵,用強硬的手段逼迫礦工停工,關停所有機器,然後將礦上這些人全部趕出去,用封條把幾個門封了起來,外麵派人二十四小時駐紮,不許任何人擅自入內。

阮蘇當時正在老百德福與婁望南等人一起試吃新菜,店裡是半打烊的狀態,沒多少客人。

外麵走進來一個灰頭土臉的矮個子,夥計抬頭看了看,驚奇地叫道:

“阮鬆!”

眾人看過去,可不就是阮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