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1 / 2)

盛夏的天氣裡擠火車, 還是沒有空調風扇, 靠燒煤提供動力的蒸汽車,感受不如直接躺蒸籠,起碼蒸籠裡的包子是香的, 而那些乘客的腳與汗水是臭的。

阮蘇起初還能站著,半天之後腳酸得站不住, 想席地而坐都辦不到,因為前麵後麵都是人,擠得密不透風。

她想了個辦法, 兩隻腳換著站,勉勉強強撐著。

張嬸的女兒個子矮,看不到窗外, 隻能時時詢問她們外麵的畫麵,正好為阮蘇分散了些注意力。

火車行駛了三四天,走走停停, 每次到站總是下的人少, 上的人多。

阮蘇的腳徹底沒知覺了, 木樁子一樣杵著, 支撐她不倒。

她也懶得管,在心中默數時間——瑞城到晉城總共需要六天,再過兩天,她就能下車了。

張嬸的目的地比她近,明天就將與她分彆。

晚上兩人還特地說了一番道彆的話,張嬸知道她無親戚朋友, 囑咐她到了晉城一定要托人帶話給她報平安。

她還有個侄子是在晉城給大戶人家開汽車的,長得一表人才,一米八的大高個兒,說不定可以介紹給她,成就一段好姻緣。

阮蘇這輩子對姻緣已經不感興趣了,尷尬地笑了笑,答應會聯係她。

兩人聊完天打算眯一會兒,突然火車停下,有鐵路局的人舉著大喇叭去到車外,邊走邊喊:

“前方戰亂!鐵路損毀!緊急停運!”

起初人們還不信,自己花高價買來的車票居然白費了?要下車?

沒過多久車門打開,他們開始轟人下車,說是再不跑炮彈就打過來了!對著火車一炸一個準!

大家這才慌慌張張收拾行李,潮水似的往下衝。

阮蘇沒有行李,幫忙拿張嬸的,三個女人擠在這些陌生人中間,成了孤舟,彆提有多無助。

火車又是停在曠野上的,四麵八方皆是一片漆黑,叫人不知該往哪裡走。

大家都愣愣地站在車外,忽然遠處火光衝天,隨即而來是一陣巨響。

有人高喊:“打雷了!”

可更多的人看清了,什麼打雷?是打戰!

這下都不發愣了,四散奔命。三人因為沒有目標,乾脆跟著大部隊跑,專門往人多的方向去。

跑跑停停大半夜,天亮後遠處出現一縷炊煙。大家非常激動,以為到了安全的城鎮,加速跑去一看,卻沒有看到人家,成百上千衣著襤褸的人席地而坐,個個麵黃肌瘦,繈褓裡的小孩瘦得跟鵪鶉似的。

他們中間歪歪斜斜地倒著幾根樹乾,一群女人圍在旁邊用小刀削樹皮。另外還有人架起了大鐵鍋,把之前收集下來的樹皮放進鍋裡炒,炊煙正從鍋底升起。

乘客們窮歸窮,好歹也是買得起火車票的,並沒有真正的餓到極致。

看見這一幕,他們都驚呆了,而那些人當中有人瞅見他們手裡的包袱和皮箱,大喊一聲,餓到兩眼發直的人們就像豺狼一樣衝了過來。

阮蘇等人後知後覺的想逃跑,已經來不及,手裡的大包小包全被搶走。

他們倒也不是為了錢,隻搶吃的,什麼乾糧點心一掃而空,連給小孩磨牙用的糖果蜜餞都搶了去。

有人氣不過,跟他們打了起來。

那些人隻管埋頭苦吃,腦袋被石頭砸破都不管,任憑鮮血順著臉往下流。

一番哄搶過後,行李丟了滿地。張嬸找來找去,三個大包袱的行李隻找回來一隻鞋,其他的都不知道去哪兒了,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阮蘇安慰她,悄悄摸了摸自己藏在衣服內層的玉扳指,鬆了口氣。

跟張嬸一樣大哭的人不在少數,大家出遠門,身上背的是全部的家當,家當沒了還怎麼活?

可是罵他們打他們也沒用,那些人是南邊鬨饑荒才逃出來的,本意是想乾活謀生,但上麵拖著不登報,不發批文,沿途的城市都不肯接收他們,視為蝗蟲。

他們也的確成為了蝗蟲似的人——草根、樹皮、觀音土,隻要能吃的就吃,所到之處寸草不留,企圖活著找到一個安身之地。

據說,像他們這樣的人,已經有好幾十萬。

有些乘客找回了行李,繼續趕路,也有一部分人決定加入他們,跟他們一起去大省城。

張嬸是後者,之前的兩張車票已經花光她所有錢,現在行李又丟了,彆說買新車票,吃飯都是問題,跟著他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起碼翻山時不必害怕被野狗盯上。

阮蘇決定陪她們走一程,等到了大城市,她把玉扳指當掉,有了資本再做打算。

難民們沒有拒絕他們的加入,橫豎都是吃樹皮,多兩張嘴少兩張嘴也不影響。

張嬸是個健談且勤勞的人,哭過後就去幫忙,與女人們打成一片。

晚上阮蘇沾了她的光,得到一捧樹皮吃。

難民們很有些智慧,將本來不能入口的樹皮采集下來後,割成小片,放在鍋中反複翻炒,直到炒得乾燥鬆軟,吃起來除了味道怪、費牙齒、卡喉嚨以外,倒也沒什麼不好。

張嬸特地叮囑她和自己的女兒,“這東西千萬不可以多吃,填一填肚皮就夠了。不然吃下去消化不了,全部堵在腸子裡,拉都拉不出來,得用手摳。要是手也摳不出來,人就得活活憋死了!”

阮蘇萬萬想不到手裡的樹皮能有這種威力,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嚼了,把剩下的樹皮塞進口袋裡,以備不時之需。

當太陽完全升起後,難民們啟程趕路。阮蘇跟著他們走了三四天,沿途所見極儘荒涼,千裡餓殍,哀鴻遍野。

她看著那些荒山野嶺,看著那些皮包骨的小孩,回想起自己以前窮奢極欲的日子,心中不是不震撼的。

她一直拿這個世界當成,可對於中的人,這就是世界。

如今她也成為世界中的一員,彆人所受的煎熬與痛苦,她一樣都躲不過。

走著走著,阮蘇忽然小腹疼,以為是吃樹皮吃壞了腸胃,打算坐下歇一歇,誰知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醒來時大家在休息,身邊坐著張嬸母女,與一個曾當過大夫的難民。

“小桃。”張嬸表情複雜地看著她,“你老實告訴嬸嬸,你真的沒有許配人家?”

她戒備地坐起身,“怎麼了?”

“你……有喜了啊。”

大夫補充:“起碼三四個月了。”

她腦中轟隆一聲響,整個人都呆住了。

張嬸將女兒和大夫都支走,單獨問她:“你還有家人嗎?你男人又在哪兒?這種世道裡,你一個女人懷著孕,天天啃樹皮,那不是等死嗎?你要是知道他們在哪兒就說出來,嬸不怪你,嬸幫你去找他們。”

阮蘇聽著她關切的話語,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紅,心中對她是千恩萬謝,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懷孕了……孩子肯定是段瑞金的,為何不早點來,偏偏現在來?

段瑞金都死了,她要孩子做什麼?養得活麼?生得下來麼?

她本就活得艱難了,再被個孩子拖著,還怎麼找林清報仇?

阮蘇抬起頭,見不遠處有個兩米多高的土坡,想都沒想就衝過去,閉著眼睛跳了下去。

張嬸尖叫了一聲,難民們連忙衝向她。

阮蘇落了地,摔得胸口發悶,伸手摸肚子,卻沒有預料中的劇痛。

大夫扶起她,痛心疾首地問:“你要做什麼?想弄掉孩子?你糊不糊塗!小產是那麼容易的事嗎?這裡要什麼沒什麼,搞不好,你自己的性命都要搭進去!”

阮蘇鼻子一酸,忍了許多天的委屈再也憋不住,抱著張嬸嚎啕大哭起來。

這天晚上,眾人在空地上休息。已經睡著的張嬸被阮蘇推醒,拉到無人的地方。

“嬸,你待我如親女兒,一路上都在照顧我,今天我也不好意思再隱瞞你了,就實話跟你說了吧,我不叫小桃。”

“那你是……”

“我是段瑞金的太太,阮蘇。”

張嬸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指著她,“你、你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五姨太?”

阮蘇壓低聲音道:“他得罪了趙將軍的人,死得慘,我不能像他似的也被掛到城牆上去。這肚子裡的孩子就是他的,我得生下來,可我沒經驗,小孩都不知道該怎麼生,憑自己怕是辦不到。嬸嬸我想求你件事,你幫幫我,等來日我重新賺了錢,一定千倍萬倍的回報您!我給您磕頭了!”

她說著往她麵前一跪,砰砰地磕起了頭。

張嬸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她。

“你這傻姑娘,你是我從寒城帶出來的,我還能見死不救嗎?隻是……隻是……”

隻是她想不到,眼前這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竟然就是段家的五姨太,那曾經是多風光的人物啊……

段老板死得那麼慘,她要是被趙將軍的人發現,下場恐怕也好不了。

張嬸猶豫不決地看了她好久,最後咬了咬牙關。

“你要是不嫌棄,我倒是有個地方可以帶你去。雖說也沒有多好,起碼有個安穩的住處,可以讓你把孩子生下來。”

阮蘇欣喜地問:“哪裡?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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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東升,難民們從沉睡中蘇醒,睜開眼睛又是饑餓的一天。他們空著肚子上路,因為生計問題太沉重,無心顧及其他,以至於都沒人發現隊伍裡少了三個人。

這年秋天,一場嚴重蝗災毀壞了萬頃良田,饑荒在全國各地爆發開來,產生幾百萬的難民,在各地流浪。

與此同時,各方軍閥勢力混戰,上百萬將士的鮮血染紅了大地。其中一支陳姓軍閥帶領的隊伍奪得先機,一舉攻入晉城,成立新政府,定都晉城,坐上總統寶座。

趙凱旋在這場競爭中折兵損將,退居西北固守。兩年後重病身亡,由他的副官林清接手軍隊。林清采取屯田養兵的方法,鞏固自己的實力,鮮少出戰。

1940年,天生異象,六月的晉城連下了五場冰雹,把即將成熟的作物損毀一空。

物價飆漲,難民數激增,社會動蕩不安,民間風聲四起,都說國家氣數將儘,已是窮途末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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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晉城上百裡的地方有個彭家村,約莫三十戶人家。因為地處偏僻,藏在深山老林裡,外人難以尋覓,跟個世外桃源似的,倒沒有受到世道與饑荒的影響,村民依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七月初的一天,一個小男孩與一個小女孩蹲在家門口看小雞,兩人衣著儉樸,卻長得白白嫩嫩,眼睛水靈得像葡萄,小女孩紮著兩個小鬏,小男孩乾脆剃了光頭,模樣標誌得堪比畫上剪下來的金童玉女,隻是太瘦了些。

堂屋裡,兩個女人坐在竹椅上,一邊納鞋底一邊聊天,坐在左邊的年長些,頭上已長出白發,坐在右邊的還是十七八的大姑娘模樣,身段高挑窈窕,麵容白淨,一頭健康濃密的烏發在腦後編成大辮子,用根白毛線繩綁著。